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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菅原孝支】初恋情结

成年酒会,真心话大冒险,人群团团围坐,波子汽水包装的玻璃瓶转过三个圈指向我。朋友惊呼,一把把我抱住:“轮到你了!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真心话吧。”

“初恋是谁!”

我吸入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这个名字需要我做不少心理建设,才能说出口。

“菅原孝支。”

“哦!这不是你那个提过好几次的高中同学吗?你还对他念念不忘吗?”

“这就是第二个问题了。”我嘟嘟囔囔喝第二杯果酒,又被朋友揽住脖子。她似乎看出我的窘迫,冲我眨眨眼:“那今天我们一醉方休哦?”

我酒量平时并不算差,可今天不知怎么,大概是憋坏了需要一个输出口——才喝过几瓶啤酒我就揽着朋友的肩膀小声嘟囔:好想恋爱啊。

好想把一颗怦怦直跳的心脏交给他,好想告诉他自己的心情,好想不管不顾地找到他和他说我喜欢你和我在一起吧!我明明早在很久之前就决定好共度一生的人选了,为什么没有走到最后呢?这个“为什么”我不敢细究,生怕触及到令人伤感的部分,在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泪流满面。

朋友拍拍我的肩膀,小声道:“去过那么多次联谊,你没有好感的对象吗?”

“有。但是不知道怎么,感觉都不合适。”

她埋怨我的高标准,说我会占卜为什么算不出来自己的白马王子。我又灌下一杯酒,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砂砾。夜晚,大海黑沉沉,潮水漫过脚趾,又褪去。树叶沙沙响,篝火渐渐熄灭。刚认识的男人揽着我的肩膀,说我们去下个地方吧,今天可要喝得开心呀。

东京某地的居酒屋,老板是熟人,给我们留了吧台边的桌子。我喝着喝着跑去和厨师聊天,天南海北都聊,对方抱怨自己的感情生活,又问我找到那个菅原孝支没。我应付他,说命中有时终须有,急不得,在找了在找了。

人群吵吵闹闹推搡,转场去第三个地方;我一个人留守前台,神志不清,几乎完全晕厥。有人靠近耳边说什么,我朦胧中半睁开眼,见到来者又疲倦合上。

你一个人在这里吗?是啊,被残忍地丢掉了。要不要送你回家?那你把我捡回家好不好?诸如此类的对话重复几遍,对方终于知道和醉汉讲话是没有意义的,搀扶着我出店门。我靠对方身上,酒气散了一半。

菅原,菅原。他不理我。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清除口腔中所有难闻的气味,吃口香糖,嚼几下吐到纸巾里,努力站直,快一步走到他面前,突然鞠躬,小摔一下:

菅原同学,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吧。

最开始和菅原孝支熟悉起来,是因为高中的学习小组。

我高二转学到乌野,进升学班。他们自告奋勇,接纳我成为小组成员。菅原是其中最积极的一个,性格活泼,笑容爽朗。难怪受人欢迎。

大家的称呼都千篇一律,姓氏过渡到名字再过渡到昵称,若是多跨一步,便会让人疑心二人关系。我称呼他是正儿八经老老实实的“菅原同学”,他称呼我倒是略有跨度,熟悉之后只叫名字。小组暑假在萨莉亚开学习会,学三角函数和数列。另外两人还在对“作者的思想感情”是什么抓耳挠腮,我们这边突飞猛进,已经进行到英语语法。

升学班永远在顶层,对外说是不会干扰学习,但每天爬四楼对我这种缺乏运动人士就有点太残忍了。菅原那时座位后排靠窗,坐我前座。我们的聊天内容什么都有,基本上生活为主。

他偶尔会和我说社团活动的事情,教练退休后,高年级自行组织训练,然后在某次预选赛上彻头彻尾地输给对面,一轮游。我遗憾地点点头,解下背包的御守交给他,说那么好运传递,祝你新学年遇到优秀的学弟吧!

他收下,同样鼓励我,毕竟午休就轮到文学部进行社团介绍了。我叹气:“根本没什么好说的,我们的活动基本就是看书、写小说、搞社刊,社员们各个都是社恐,我也是被赶上去的啦。”

“紧张的话,可以学着旭的样子写三次‘人’字然后吞下去哦。他每次比赛前都是这么做的。”

很遗憾。午休的文学部社团介绍我卡壳两次,念错字三次,后半段因为无话可说不得不用和广播站成员尬聊的方式拖延,可谓颜面尽失。

黄金周假期我邀请成员来家开学习会,虽然最后总是会变成影片鉴赏和零食品鉴会。高中生嘛,看恐怖片总是很来劲,我父母恰巧出差,正好聚集客厅,拉上窗帘关好灯。朋友看到一半尖叫着拿我的手挡眼睛,男同学们很没勇气地抱作一团,瑟瑟发抖。我起身要去拿饮料,被所有人拉扯着挽留:求你别走。

我们也谈过提及恋爱的话题。学习会间隙,泽村大地偶然提到排球活动室的泳装海报,揶揄他:菅原啊,喜欢的类型是年上哦。我和他们一起大笑,晚上则看着衣柜里的衣服纠结半天,想自己的打扮要不要再成熟一点呢?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对他的心意逐渐开始被自己查明,发展到不可忽视的地步。

熟络后我也去看过几次排球部的训练。惭愧的是,注意力主要在菅原孝支身上。这人实在长了张初恋的脸,第一次看到他眼角泪痣我脸红,第二次看他挽起袖子露出的白皙小臂我移开视线,第三次撇到他传球流畅优美的跳动,这个人就被我看进眼里。

在意实在是一件不讲道理的事情。

乌野的排球部,前几届的成绩算不上好,全国预选赛没打几场,甚至不到用“遗憾止步”这个词的程度。我暑假骑车上坡,能看到他们社团的人顶着大太阳训练,从树影跑到另一处树影。开始他还没认出我,我蹬快车轮,叮铃叮铃他,他疑惑转头,加快脚步超过部长。我对于男子高中生的幼稚比拼没有兴趣,加速冲到阴凉处,等待片刻,丢给他饮料。他冲我笑,一口气喝半瓶。

“你们教练呢?”

“退休啦。”

他们社团的后辈看着总有些凶,看到我又会乖乖喊学姐。我冲他们挥挥手,把饮料转交给泽村,叮嘱他千万要等训练完再给他们喝,今天我请客。

“为什么菅原前辈已经喝上了!”

“这就是你菅原前辈的特权啦。”

蝉鸣聒噪,那轮太阳实在太过炎热,我恨不得把它射下来。今年的夏天,电视上说是几十年一见的苦夏,七月中的下午两点半气温37摄氏度,地面温度能够达到60摄氏度,绝对算得上酷暑。但对我来说,也不过是个常见的夏天。不得不去补习班,不得不下午两点半吭哧吭哧骑自行车爬上坡,几个小时后一身汗回家洗澡。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是,非体育社团的暑假活动可以在空调房进行。文学部的社团活动还算清闲,我们整理开放日展示的社刊,菅原作为编外成员也参与其中。

他国语很好,读他的小说总感觉有风在吹。我那时写不出来,常去他家中找他商量——菅原孝支这个人,认真的时候很帅气,平时也体贴,但陷入恋爱心绪的下一秒总能看见他在搞怪:我在稿纸上写大纲,他看被围起、层层叠放的方格,一拍脑门,说这不是超级变变变的打分嘛!然后自顾自模仿起来。我开始还能遏制发笑的冲动,后来实在忍不住,搭着他的肩膀,渐渐笑趴在桌上,哆哆嗦嗦把方格纸涂黑:满分满分。

额头不慎被钢笔点了几道墨迹,样子大概滑稽。菅原孝支笑得喘不过气,颤抖着帮我擦去,连带着帮我把几乎空白和几乎全黑的稿纸分类,分别放进背包与垃圾桶。一天的工作可谓毫无进展。

他后续常说俏皮话,私下喊我也从名字变换成无伤大雅的昵称。我不曾反对,于是昵称变成默认选项,等待未来某日被人撞破。

第二天我早起,和菅原孝支打照面。聊过才发现,排球部几乎每天都要晨训,长跑保持体能,接球保持手感,非常辛苦,让人肃然起敬。他和我说了一会,看我不说话,不好意思挠挠脸:“我一直在自说自话,会不会很烦人?”

我想我大概就是喜欢他为某事着迷的样子,于是摇摇头:“你看上去很开心呢。”

“嗯。因为打排球很开心。”

晚上还算凉爽,学习小组成员组队去小溪里玩水。泽村大地身为长子则在家照顾弟弟妹妹,无暇出门。

菅原孝支和我走最后,拖鞋啪嗒啪嗒打后脚板。他说我朋友和组内另一同学的恋情正是关键时期,问我能不能和他跑路。她和对方确实走得很近,吃饭似乎也和对方在一起,今晚说不定是那个“临门一脚”。我于是答应。

林地角落湿地是萤火虫的乐园,我们蹲守其中,全副武装,目不转睛。小径幽深,我轻轻撞击他的小臂:“你皮肤好白。这么看好显眼诶。”

“这种事情我也没办法啦。”他戴起卫衣帽子,露出一半好看得过分的侧脸,看我盯着,不好意思抿起唇,白到发光的皮肤隐约透出一点粉。我才发现自己的行为过分失礼,后退几步举起双手连连道歉,目光却没办法从他的泪痣上移开。

萤火虫尾部泛光,霎时明亮,又霎时黯淡。他的身影也便这么闪烁起来,双眸明亮却明亮异常。我敏锐察觉到什么东西终于浅淡地生发了。它即将缠绕一切,最后捧起我的脸,强迫我注视那片萌芽的春。萤火虫飞到面前,我终于回神,和菅原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他神情柔软,问我还记不记得很久之前,我刚转学到乌野上的第一堂国文课。我记忆力并不好,摇头。菅原接着说,那天小测他坐我邻桌,我什么都没带,找他借笔。那时候我面无表情,他以为我是什么不好相处的人,胆战心惊了一阵。考试结束我把笔还给他的时候,尾端缠绕着便签条,上面用颜文字写了谢谢,字很好看。他没忍住笑了一声。

“我对开学当天没有印象,原来在你看来是这样的吗?”

“是呀。后来才知道,你只是怕生。”他笑得太过,躲开我轻飘飘的攻击,擦了擦眼角的眼泪,“你转到乌野真是太好了。和你在一起很开心。”

我想起他某天说起打排球开心的神情,再也无法忽视一颗怦怦直跳的心。

我也很开心。

学习小组每周组织两次聚会,因排球部比赛中断过几次。提及比赛结果,菅原表情无奈:“嗯……输了。没办法,我们的实力没有对方强,输掉也是没办法的吧。”他似乎早已习惯失败,被人戳中伤处也一笑而过,并不追究。我靠近,递过去一张手帕纸:“不甘心的话,哭出来会好一点哦。”

他接过,靠在我肩膀,隐约传来闷闷的抽泣声。我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不甘心……”

十月份,乌野输掉了宫城代表预选赛。西谷夕被迫停止社团活动,东峰旭选择逃避,菅原孝支留下折断的清洁工具。此时正是难得一遇的秋季,红枫遍野,落英缤纷。我在无比绚烂的阳光里抬起头,隐约感受到什么:命运正于此刻波动。

僵硬而漫长的等待中,菅原孝支情绪平复。他抬头,似乎又想和我道歉。我抢先一步拉过他的手,笑眯眯在他掌心放了父亲去东京给我带的春高吉祥物小挂件,再将其卷起。

“那么,我帮你占卜一下未来的运势吧。费用呢,就收你一瓶可乐好了。”

他眼角微红,声音也低低的,答应下来。我翻出一套边角毛糙的塔罗牌,倒扣。环境问题,塔罗牌放得歪歪扭扭。

“那么,抽一张吧。”

“有什么规定吗?”

“没有。按菅原喜欢来就好。”我端起一幅神秘莫测的笑。他看我,突然一笑,我恍惚的片刻被他拉过手,点在最中间的牌面上。

“那就这个吧。”

我将其翻过。

“未来一段时间内,你所担忧的事情将迎来转机。享受珍惜当下,不要惧怕关系的改变。很多事情只差临门一脚,再多拿出一点勇气吧。”我煞有介事地收回,冲他点点头。

菅原孝支若有所思。

第二天早上最后一节课照例是国语。菅原孝支最受国文老师喜爱,站起来朗读课文。我坐窗边,百无聊赖地转笔。窗外空地上有班级在上体育课,正声势浩大地跑步,脚步拖沓。枫叶略过我翘起的刘海,落到前座白衬衫肩头。老师按学号点名,我被点到站起来回答文段中作者的思想感情,第一反应是“喜爱”。老师点头,继续引导:那么作者喜爱的东西是什么呢?

是啊,作者喜爱的东西是什么呢?

我眨眨眼,前桌的菅原转过半个身子,用手遮挡,要给我做口型。我和他对上视线,答案便脱口而出:“作者喜爱的是秋物风华。”

老师点点头,我“唰”地坐下,当机立断在课上掏出手机,给朋友发送消息:下课后找我,水房,千万一定!至于为什么迫切希望和人倾诉,我要许久之后才能知晓原因:

喜欢菅原孝支是一件不需要隐瞒的事情。

他人很好,后辈中声望也高,是传统意义上很受欢迎的温柔学长。和朋友阐述时只要提及“菅原孝支”这个名字就不用说明心动的前因后果,大家对此心知肚明。

“你想追菅原吗?他们排球部可是有清水洁子这个美女经理的哎。而且我还听说,菅原孝支同学喜欢清水哦。”

“也不算追吧。如果是洁子的话,我也不是不可以倒戈。”我眨眨眼,轻轻略过话题延伸到失恋的可能性。

朋友肘击我:“变态颜控。”

预备铃响得恰到好处,我们拧紧杯盖,从水房赶回教室。板着脸的国语老师目不转睛盯着我们,清清嗓子,转身在黑板上写板书。我们把掌心的汗偷偷擦到身后裙摆上,胆战心惊坐下。

完蛋,这节课要被点名回答问题了。

还好我国语成绩不差,老师对优等生总有优待,一节课相安无事。下课菅原过来问我情况,我只能苦哈哈地顾左右而言他:总不能告诉他,因告诉朋友我喜欢他,我们上课才迟到的吧?

“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去告白呢?”

“哎呀,告白的话对我们来说还为时过早吧!”我掰着手指和她盘算,“你看嘛,我转过来几个月,和菅原同学的关系先前也就是经常在水房遇到,然后因为被前辈委托学生会文稿事务有一点交流。这样贸然行动,不会被人觉得很轻浮吗!”

“磨磨蹭蹭,犹豫可是会败北的!”朋友抱臂,显然对我的“适度”理论不屑一顾,“你啊,什么时候才能懂主动出击的重要性啊!”

菅原那时恰巧从后排过来通知我文学部的活动时间,好奇问询:“你们在聊什么?”

我看朋友。她也知道刚才自己音量有些大,哈哈一笑:“有人约她放学后见面呢,但她和我提前约好今天放学要一起回家的,怕我等烦啦。”

我注意到他拿着的书封面有些褶皱,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

“这样啊——我本来放学后也想找她呢。”

“啊呀,这样啊?”她揶揄我,“那就不得不等咯。”

放学后我蹲守女子排球部,等待表钟跳转到解散时间,坐长廊里,看青春校园题材的推理小说。看到主角不小心撞破凶杀现场的剧情,边上坐了一个人。他安静地等到我读完这一章节、收拾完毕,才堪堪开口。你喜欢这本书吗?我也喜欢。我心想菅原同学转移话题的水平可真不怎么样,问他为什么来这里。

他先是沉默,然后终于整理好情绪,靠近一点。再寻常不过的告白语句,最近很在意你的情况,注意到这点已经没有办法,能和我在一起吗?

我回过神,脸上的笑要控制不住,只能将手掌合拢放至面前,以掩盖压不下去的笑。

嗯,当然好啊,我也无比希望开始和你的恋情。

我们像所有的高中生情侣一样,在水族馆、游乐园、动物园约会,放学结束社团活动去吃马上要关门的可乐饼和可丽饼。他会打电话提醒我早上起床,偶尔将近迟到还会收到桌肚里热乎的包子——坂下商店出品。

修学旅行去的京都,我们约好一起去鸭川河畔,享受蚊虫叮咬后的瘙痒。当晚夜色昏沉,水面波光粼粼,有人念落语:“那么就叫寿限无如何?什么叫寿限无。写作寿命无限制也就是说不会死去的意思吧。”天气很热。我扯菅原衣服下摆,磨磨蹭蹭走。

路边有戴墨镜的年轻男性摆摊占卜,200日元一次。我出于好奇,进行了恋爱上的塔罗占卜。他说我们的爱情堪称一波三折,最近可要小心小心。没人信。

两情相悦的恋人未曾遭遇阻碍,如胶似漆,怎么能算一波三折呢?硬要说的话,只有恋情开始之前,我们皆误会对方的情感对象时——勉强算得上。我猜想这位地占卜能力也和我一样,不过半吊子。

我和菅原孝支在一起后,相处没很大改变。上下学的路照样骑自行车10分钟,和菅原步行25分钟。他家门口种很多植物,四季都有花开。偶尔见到他弟弟。对方和我打招呼的称呼是“那个哥哥喜欢的姐姐”,菅原就咳嗽两声,要不捂住弟弟的嘴,要不明显地转移话题。我每次都会给弟弟两颗糖果,说这下被你抓到你哥的把柄咯。

放学我们一起等红绿灯,趁四下无人偷偷牵手。下雨便撑爱情伞,伞面巨大,极端情况能够站没带雨伞的男子高中生四人,站我们两个绰绰有余。就算这样也要假装空间狭小,靠得紧紧的。

文学部很清闲,学生部对其要求只有社刊,社团活动可以偶尔造假。因此我经常被菅原邀请到排球部帮忙,一来二去和清水也熟悉起来。她不善言辞,但偶尔帮忙晚,放学会送我回家。到岔路口菅原离开,她拍我肩膀:

菅原找我咨询过你的事情哦。

我吓一跳:什么?菅原找洁子说过我的事情吗?诶?

是关于恋爱的话题。她背着包,脚步刻意放慢。他说,自己总是会在意班上的一个同学,感觉很喜欢她,但没有告白和恋爱的经验,来问我怎么做才好。

然后、然后呢?

我和他说,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性格我没法给出建议。不过,只要感情足够真诚,传递出这份喜欢应该没有问题。

居然没有回避的选项吗?我讶异,四下张望,然后凑近清水,示意她悄悄告诉我答案。她脚步不停,避而不谈,挥手和我告别。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家了。

高三时候排球部多了新人,个子大多比菅原高上不少。非常偶然的机会,他朝我抱怨过这个情况,遗憾地表示自己未来就算长高,也不过能长0.3厘米的高度。我宽慰他:可是菅原的长处不是这个吧?只要能发挥各自的长处,肯定能够去全国的哦。

后来一语成谶,他们果然去了东京、走向全国。

他午休时和我说这个消息,我瞪大眼睛,按住他肩膀,几乎要尖叫出来。去东京吗?什么时候去?他不自在地笑,帮我捋顺爆炸的刘海,掩盖额角:“你怎么比我还激动啊?”

“倒也没有。你们赢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打不通,给小武老师打电话,听到你在场馆里大喊大叫了。”

筷子停在半空,他石化般不动。我没忍住笑出声,说阿菅打球很帅、平时也少有表情崩坏的时候,怎么打起排球来,就完全控制不住表情了呀。

“你怎么还看了电视直播啊!”

“要不是要去补习班,我还应该去现场加油的呢!啊,太遗憾了,没有在现场看到阿菅大喊大叫实在太遗憾了。”

毕业生谈话前我们约在河边。河面浅浅结了一层冰,往上丢一块石头,石头砸破冰面,沉到底。我们理所当然聊起毕业去向。你想去哪里上大学?如果单纯从喜好考虑的话,肯定是东京吧。他若有所思点点头。

“菅原呢?菅原想去哪里?”

他小心靠近一点,手叠放在我的手上:我想读师范学校。和老师聊过之后,觉得还是这个适合我。

“不继续打排球吗?”

“去师范学校也会打的啦,打职业还是太勉强了。”

我拖长尾音哦了一声,环住他:那菅原也来东京吧!我们还在一个城市,多好!我最喜欢看你打排球了。

他决定去春高后,我考虑大学的间隙,就需要帮他补习。升学班的学习任务很重,他又要兼顾社团活动,不能单纯按老师的方法来。我帮他重新制定表格,晚上照例的电话时间被作业讲解占去部分。

菅原孝支有些愧疚,我却自有一套歪理:写题写多了很快乐,只要和菅原待在一起做什么都很开心,双倍快乐,有什么好愧疚的。

挂钟的时针快转至“12”,我伸个懒腰趴在桌子上,声音无力拖长:

“要一起去东京啊。”

电话那边,他应答很快:“当然了。我们约好了的。”

作为回报,菅原第二天请我吃便当,饭团特地借用他弟弟常用的小熊模具,可爱得我连拍三张照片。他笑我说至于吗,我反驳:记性差的人可是要用尽一切手段才能留下此刻的。

天台的阴影里,我们靠墙坐地上。体育馆那边,一年级的训练喊声震天响,很有高中生的热情意味。他分我一只耳机,看我在纸上涂涂画画写小说大纲,偶尔帮我改错别字。菅原今年没有空参加最后一期社刊,把时间全部放在打了三年的排球上。

新年假期我们出门参拜,他围着我织了两个月的围巾,握住我的手放在自己口袋里。那条围巾实在算不上制作精良,最后的收尾我求助了奶奶才勉强缝上“suga”,更别提难度更高的花纹和汉字。菅原倒也没有嫌弃,大方围出来。

那天我们都抽到大吉,事业签稳中向好,可喜可贺。

我那段时间准备去东京,收集应考学校的相关内容,顺便帮他一起整理了师范类大学的资料。菅原孝支则待在东京体育馆打排球。我晚上回旅馆,看春高录像,都会被他狰狞加油的表情笑得前仰后合。他也上过场,比分几番变化,乌野赢得比赛。

最后名次多少我记不清了。对他来说,似乎来到这里,比带什么回去更为重要。只是来都来了,也希望能多打几场、多留下一点彼此的回忆吧?

要问我那时候为什么想去东京,总是很多理由。宫城县角落的乌野实在太小,没有电车,上下学走路就够。说起年轻要去大城市看看,第一反应大概率就是东京,我喜欢的学校也在那里。但其中最重要的理由,还是想和他一起——他们打比赛已经去过东京了,我想和他再重新留下关于这座城市的回忆,听他和我讲述那时候是如何处理赛前的紧张情绪,看天空树的心情,诸如此类。

想拥有更多和他一起的、独一无二的记忆。

我们笑着相拥,奔向灿烂无比的春天。这个春天与未来的无数个春天相同,充斥樱花、绯句和川流不息的思考题。“作者的思想感情到底是什么呢”这个问题我回答过上千遍,如今也要把它写在同学录上,在分手短信发送前一秒送出,不再祈求收到它的那一天。

毕业不可避免地来临了。

菅原孝支大学期间的出租屋是下沉式玄关,我一入门就跌坐在地,躺在地板上要不省人事。他拍拍我的脸,把我搬去沙发,又进厨房煮醒酒汤。味道再熟悉不过,我们料理课上商讨的改良版。

我恍然间觉得什么都没有变。我依然住群山环绕的城镇、在连电车都没有的地方生活,和喜欢的人一起上下学,分享生活的细枝末节,夏天去游泳,冬天打雪仗。我们依然能够开学习会,为成绩或者社团殚精竭虑。

酒精给人找到很多借口吐露心意,平常需要审时度势,说错话就会落入不可回旋的余地,现在似乎不需要考虑那么多:喜欢就是喜欢,想念就是想念,难过就是难过。问题可以直接问出来交给对方决断:我们之间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我抽鼻子,在沙发上窝成一团偷偷哭。菅原孝支半晌端着醒酒汤过来,放在桌上吹凉了喂我。我一边喝一边还要反驳:“我没有喝醉,我只是感冒了。只是再常见不过的感冒哦?”

他拿我没办法,应和我,手上动作不停,一看就很有照顾人的经验:“没有醉。其实是姜汁可乐,治感冒的。”

我捏着鼻子说不好喝不好喝,用脸颊去蹭他的脸,说这里好,凉凉滑滑的很舒服。他无奈,也没推开我。

“你和高中时候不一样了呢。”

“是呀。阿菅,我变成坏孩子了哦?”我抱他,紧紧环住他的脖子。菅原孝支似乎想补充什么,犹豫再三还是选择沉默。而我享受沉浸式女友的第一视角,玩他渐长的发尾。未及时修剪的头发长度恰好扎起小辫,玩一会就散了。

菅原无奈,低着头。他说:“高中毕业怎么都联系不到你,我很担心。”

我翻越沙发靠背,“砰”地一声倒下,满怀歉意地享受着初恋同学的膝枕,小声抱怨:“分手之后断联某种程度上也还可以接受,是的吧?没错的吧?”

灯光昏暗,他叹了口气。沉默大概是最差的应答。

“其实我失忆了。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哦?”

“那怎么还知道我叫什么?”

“因为菅原孝支是很重要的人,重要的名字可是绝对不能忘记的。”我半睁开一只眼观察他的反应,眨眨眼,“诶,你怎么一副要哭了的表情啊?菅原,笑一个,你笑起来最好看了。”

他笑了一下。我又因为这个笑容烦躁起来,得寸进尺盘问:“我和你分手你会怪我吗?如果我说我还喜欢你你会讨厌我吗?”

“不会。没有。我还是一直……喜欢你。”

变得有点太坦率了吧?他高中被说一句喜欢可是会脸红的,怎么如今轮到我面红耳赤、不知所措了?是这样吗,直接表露情绪会不会太超过了?但是好喜欢好喜欢。因为是菅原所以我知道的,因为是菅原所以没有问题。现在我要把这份感情怎么办才好呢?最后所有的情绪黏黏糊糊变成一句话,特别肉麻:好想和菅原孝支谈恋爱啊!

不能说出口。说出口就变成一种强迫。不能告诉他。我捂住嘴,眼巴巴看他。他帮我整理刘海,无奈说我小孩子气。

我应该被愧疚折磨更久更久,也不应该去要求他的原谅。做错事要收到惩罚才对。我执拗地想,顺便捂住自己的额头,又把刘海弄得一团糟。

第二天我从床上爬起来伸懒腰,感觉有一丝不对,起身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绊了一下,天旋地转后看到面前放大的初恋同学的脸,更是让人惊慌失措。

他似乎还没睡醒,我只能怀揣怦怦直跳的心,蹑手蹑脚走去卫生间,不出意料看到备用牙杯和一次性牙刷,内疚的心情瞬间占据上风;再看看镜子,身上穿着的明显是男款白衬衫,款式熟悉,用的清香型洗衣液。

我不会……以我的酒品和菅原的性格大概不至于……但是话又说回来就算那件事发生了也无可厚非……**、孤男寡女、旧情复燃、火光四射,正所谓情难自禁!

乱七八糟的念头过了一遍,我还是没能说服自己,祈祷自己的动作声音小一点再小一点,最好能和缩成团的蚂蚁一样小到让人忽视。

我蜗在他的小小厨房做早饭。煎荷包蛋可是我的拿手好戏,更何况作为菅原孝支的前女友,我熟知他的口味。此人嗜辣,作为早饭的荷包蛋也要撒上一点辣椒粉,最喜欢的食物是超辣麻婆豆腐。

荷包蛋吐司做好,我正埋头写纸条,准备像电视剧的悲情主角一样不告而别时,菅原孝支揉着眼睛打开房门,有点惊讶:“呀,你在这里呀?”

哈哈。其实我正准备走呢,这不是没来得及吗?

要是话真说到这个份上我这辈子也就不用回乌野了。我笑笑:“没有啊。”

“啊,是荷包蛋三明治,诶,还撒了辣椒粉吗?真好。”他拉开座位,抓着吃了起来,咀嚼时脸庞微微鼓起。他看我可比我看他大方多了,大概是注意到我的不安,还特地起身帮我也拉开座位:“你也没吃东西吧?吃完再走怎么样?”

我点点头,机械性坐下,僵硬地咀嚼面包。还不问我吗,什么时候才会开口,是要让我率先承认自己的错误?说不出口啊……

“你毕业以后过得还好吗?”

“我过得很好……不,我过得很惨……说到生活的好坏果然不能一言以蔽之,需要仔细阐述细细道来……不,我在说什么。”我嘴角抽抽,几乎要抓狂地把头发弄到一团糟。

后来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得益于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我失去了过往几十年间难以入眠的尴尬记忆,只记得,事情大概是以自己落荒而逃作为结尾。

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把昨晚发生的事情也一起忘掉。

我和菅原的意外dlc,真的不能把这种诡异的演出效果删除吗?已经不是少女还做出这种行为也太让人害羞了吧?

第二天早八。我坐电车回去,踩着上课铃声走进教室,不得不坐第一排,顶巨大的黑眼圈听课。手机消息弹个不停,基本是咨询情感状态,希望我帮忙占卜。

大二我参加社团联谊,添加所有人联系方式,正常聊天,回绝单独外出的邀请。他们的目光如有实质,像是黏在肌肤上,我感觉不到和记忆里有什么相似的东西——气质应该更像秋天一点,最好打排球,有长而颤的眼睫,还能吃辣。

一般具体到这种地步,正常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就知难而退,更有甚者认为我浪费了他的时间,会发消息辱骂,我一律装作没看到。

随便乱打几句应付过无趣的聊天,往下翻,是文艺部的活动通知:周几几时几分,井之头公园东南角。

我的大学坐落于东京西北部,往南便是传闻中情人划船就会分手的约会圣地井之头公园。社团团建选在这个地方,似乎是要进行文艺活动,川柳绯句之类的唱和。我吐槽文科类男生怎么都如此符合刻板印象,朋友白我一眼:那你那位“菅原孝支”想必不在其中吧。

我举双手投降,表示自己无话可说。

准时准点,井之头公园西南角。我坐角落长椅蹉跎时光,出租屋骑自行车到这里实在很快。下次说不定可以掐点到。然而,生活最动人的地方大概在于其跌宕起伏与不可预测。

出乎意料的,到了时间,也只有某位初恋同学唐突出现。

怕什么来什么,我欲哭无泪,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我要来这里?”

他有些迟疑地回答:“旭告诉我的。”

啊。想起来了。排球部的东峰旭似乎在隔壁学校。如果是他知道我的动向,给菅原通风报信也情有可原了。

不守时大学生的谈笑声突然于不远处爆发,和早八定的闹钟一样吵,叽叽喳喳,像在敦促我快些决定。而菅原孝支只是看着我,似乎完全把选择权交到我的手上。

我沉默,最后上前一步,牵过他的手:“我们上船吧。”

不要给我留下退路。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情人船称得上狭窄,动作稍大一点就有落水的风险。我们对坐,小心翼翼。我拿桨,打了无数个圈后划船到湖中心,终于鼓起勇气看他。阳光下,我能看清他的每一处细节。相比于记忆里的模样,菅原孝支显然更为成熟,难以描述的少年气也更为沉稳,头发也修剪过,干净利落。唯有长而颤的眼睫下方,依然是一颗不变的泪痣。我遗憾地意识到,时间果然在前进着。

“我毕业和你提分手,然后不告而别,是我的问题,对不起。”我用指腹摩挲大拇指的指甲,“那时候我的生活出了一些问题,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出于某种奇怪的自尊心?也就没有告诉你。我没有你的勇气,能想到的方法只有逃避。”

“那为什么发消息说分手呢?”

“不分手的话,我不得不考虑你的部分。”我放下桨,表层的年久失修的油漆被我抠得缺了一角,“你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现在来见我的呢?”

太深刻的关系果然不是好事。我想我这辈子都没办法放下一段感情,自然也无法再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最开始分手的理由很简单,父母车祸,家庭困难,我又查出慢性病,种种压力之下销声匿迹是最好的选择。或许在那时我就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拥有电视剧悲情女主角的特质。

而后生活短时间内又奇迹般好转,父母伤愈出院,我的病研究出特效药暂时缓解,准备动手术。

可是我已经失去联络他的资格了。有什么好说的呢?如果把这些东西说出口,想必会变成陈词滥调的吧?

不想让我们的感情掺杂上这份现实主义色彩。他应该代表更加珍贵的东西,无法被玷污,就算不能够拥有,也会在日复一日入梦前偶然想起。因为我们拥有过很好的过去,就算不能够拥有很好的未来,我也应该知足。菅原孝支有段时间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他宝贵的、无法重来的十七岁。

然而世事难料,谁能想到我大学来到东京,进入全新的社交圈,还能在居酒屋遇到菅原孝支,然后被他捡回家呢?我早就做好被他讨厌老死不相往来的准备了,并且肆无忌惮地和朋友们四下传播“我有一个念念不忘的初恋哦,他叫菅原孝支”的消息,几乎称得上骚扰。

他似乎也并没有像我一厢情愿得那么置身事外,主动参与进我处理不清的生活里。就算要用他不喜欢的方法,也想努力甚至狼狈地靠近一点。

事到如今我也只能扶额苦笑。

到头来,我们都被过去盛极一时的爱情耍得团团转。

菅原孝支说,自己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如果不去做什么、放任机会白白溜走,会很可惜。他垂下眼睑,我情不自禁向前倾斜。小船摇晃,红枫略过我的刘海,停他肩头,最后落于湖面、将沉水底。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

他不好意思地缩起肩膀,依稀透露一点笑意:我觉得能和你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就这么原谅我了不会被人觉得很可怜吗?真的没关系?”

“没事的。”菅原牵我的手,朝我笑,“我觉得现在这样已经足够了。”

“怎么说呢?这个回答真有一种‘啊,不愧是菅原’的感觉。也只有你会说出这种话。”

“因为最后在一起了,之前的问题也都解决好,没有什么不知足的地方吧?”

我想起过去喜爱的青春恋爱题材漫画。恋爱的情节画了100话也没有结束,误会,矛盾,两情相悦,分手,数年后重逢。结尾似乎过分俗套,到某处越线,爱意无可避免地死灰复燃。我记得朋友的评价是:圆满的感情似乎并无讲述之必要。

故事到这里,应该全部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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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菅原孝支】初恋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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