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波涛汹涌
“我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也已经有了这种能力。”
黑尾盯着小野寺的脸。她坐在光源下方,被暖黄色台灯光线所笼罩的眼睛发亮。他感觉到身体慢慢被吸附进去,恍若陷入一个湖泊。虽然平日里小野寺算不上非常有元气的人,但总会在一些特别的时刻兀自闪出自信,微小的希望从眼中簌簌掉落,哪怕是在求助迷茫的时候也难掩光亮。
为什么会想到求助迷茫的时候呢。
高烧刚退,出了一身汗而疲惫的黑尾坐在床上,蓦然想起坐在车厢对面椅子上的女生,偏棕的发色在昏暗幽黑的天气下溢出细小的光泽,她身后的电车窗户上被雨珠划过痕迹,朦胧氤氲开一团记忆。在很久之前,有个女孩子被班上的男生抓着头发嘲笑,推搡着摔倒在地上,眼神惊恐迷茫,好像是对他人恶意和受到伤害的恐惧,但与之相比,更多的应该是不明白这种恶意的困惑,迷茫到盖过了恐惧。
如果说恐惧会吞噬人的理性,那迷茫,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能帮助人保持住自我。
他站在人群里,察觉到女生求助的视线扫过周围的人,却纷纷掉落,最后在他身上定住了。黑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恍然飘摇,慢慢被吸附进她的眼睛。宛如置身于干燥沙漠,一望无际的庞大上伫立柔软起伏的沙丘,蒸发出模糊界限的炎热。只有他陷入一汪泉水里缓缓下沉,冰凉的水没过全身,而水面之上的情形全部扭曲起来。他惊慌地移开视线,背过了身。
一时之间,没有人接住她的视线,也没有人进到那个圈子里把她扶起来。大家都在用震惊掩饰迟疑,黑尾也无法挤开人群去做众目睽睽之下那个被视线烤焦的人。
只是过了一会,他又转过了身。面对小野寺的目光,他静立着睁大眼睛,仿佛以目光吃力地握住她的手。
小野寺在班上不怎么受欢迎是人尽皆知的事。不全然是因为她的头发,而是因为她的母亲——年轻时风风火火的小野寺智子几乎是每家每户津津乐道的谈资。她初入当地最大的公司,被同僚传出和部长去酒店的谣言。虽然无以证实,但恰好听到这一点的智子当场猛然惊呼,立马掏出手机报警,向警察控诉自己被部长灌醉带去酒店的事——虽然她丝毫没有这段记忆,但所幸证人在场,即那两个在背地里谈论这件事并以“我可是亲眼看见”为开头句的同僚。在用一个无法证实的谎言把整个部门闹得天翻地覆之后,作为补偿,智子如愿以偿调换到了一直以来她最想去的公司中枢的部门,而原先的部长受到了降职处理。
没有人知道智子和公司高层究竟有没有点什么。但以此为始,小野寺智子的精彩人生拉开序幕。接连被提拔,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手腕家,与此同时风闻不断。未婚生下一个女儿,和不知名的男人同居,肆意妄为发脾气,打扮永远五光十色花枝招展,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接着事业猝然受阻,遭人非难,被落井下石。之后就是带着女儿飞去长野,和当地一个房地产主结了婚。
当地没有人喜欢咋咋呼呼出尽风头,只顾着自己的性子来,毫无顾忌地展示自己**的人。作为大众的背叛者,智子受到的火刑是,被绑在家家户户的饭桌上饱受唾沫的浸润,自以为是地用舌头滚烫沸水,泡烂她的每一寸羞耻。而实际上,作为道德假想敌的智子丝毫不在意他们在说什么。
饭桌的议论同蚂蚁一般爬进子女的耳朵,最后成群结队地出现在幼儿园。身为小野寺智子的女儿,小野寺绿受到的瞩目并不比她母亲少,更何况智子还每天都有意打扮她。在其他小朋友都朴素地穿着园服的情况下,小野寺永远都会在园服外套一件名牌外套,背着名牌书包,穿着名牌的鞋子。即便换上了室内鞋,她的鞋子也被智子请人绣上了一堆装饰,最后鞋面侧边那细小的姓名缩写被其他家长道破了“是一个小众设计师的刺绣”的端倪。
而幼稚园的老师们自然都很爱护这一棵摇钱树,毕竟智子是家长中少有的出手阔绰的人物。在堆积的金钱下呼吸的小野寺茫然不知所措,倘若挂上“扶起即可赠五十万日元”的牌子,大抵会有一堆成年人冲上来吧。
但小朋友们并不吃这一套。他们所看到的只是不受欢迎的小野寺一家,至于不受欢迎的原因,于他们而言是难以理解的。
黑尾一直觉得小野寺很厉害的一点是,虽然周围人经常会冷落她,她却不怎么在意。而让他觉得亲近的是,有这样一个瞩目的母亲,视线分落到她头上,她只会觉得局促和茫然——和他一样的状态,哪怕她有着万丈光芒的母亲。
只是他没有料到就此之后,小野寺会盯上他。不受欢迎的小野寺追着没什么存在感的黑尾同学跑,虽然后者一直努力躲她,但总会有被逮着的时候——比如两家人住在一个区,而黑尾为了躲家里的吵闹声,跑去公园晃秋千。
“啊,怪头发,黑尾。”
低着头沉思的黑尾被小野寺的声音惊到,抬起眼看到她手里捏着两个棒棒糖站在他面前。实际上那棒棒糖是女生在看到他之后才跑去便利店买的,是时下流行的夹珠脆皮糖——外层是酸味水果脆皮,中间是甜味硬糖,最里面是一颗圆形太妃糖。
小野寺把糖明晃晃地递到他面前,让他难以开口说出拒绝。看着他接过去,小野寺仿佛获得了通过券一样兴高采烈就在他身边坐下。目前为止的人生里没多少和女生接触经历的黑尾绷直了背,发觉手心汗涔涔的。
“你不荡吗?”
静坐一晌,小野寺异常困惑地发问端正挺直的黑尾。
“…不荡。”
黑尾的语调略显紧张,小野寺仿佛察觉到了这一点,忽然站起来绕到他背后,给他推起来。不明所以的男生惊叫一声,双手捏紧秋千绳,风在耳边扑簌略过,逐渐扑出呼啸。黑尾感觉到身上的汗带出一股凉意,抚平了刚才的燥热。荡上空中时,空气中传来栀子花浓烈的香味;下落时飘来咖喱辛辣的味道。梦境与现实交错摩擦,逐渐融为一体。
“现在该我啦。”
小野寺深知公平交易的可靠性,看着黑尾顺从地从秋千上下来转到她身后,愉快地微笑起来。然而她刚坐上秋千,黑尾的父亲在公园入口处喊他回家吃饭。傍晚的深色倾倒,盖出黑尾父亲一个沉重的轮廓。两个人惊诧了一下。黑尾犹豫几秒,朝父亲跑去。小野寺下意识地去抓他的手,只截取了暮色下匆忙的回头。
即使是升入小学,小野寺依然紧追不舍。黑尾一度怀疑是她的孤独感在摔倒的那天顿然爆炸,炸裂出无数有待播种的友情种子——只是为什么偏偏选了他,是因为他是班上少数的没有和她有过正面交流的人吗。
遭到间歇的热烈的玩耍邀请的黑尾防不胜防,因为不擅长拒绝而只好躲着她。搬家前夕,想不好该怎么和小野寺告别的他放学后潜入钢琴教室,悄无声息地拉上门,蹲在门边听着动静。过了几秒,小野寺在门后轻轻叩门,没发觉什么声响之后正要离开,却忽然之间又像遗漏气味的警犬又觉察到了什么,站在钢琴教室的门口小声道:“黑尾?”
里面的男生惊了惊,开始犹豫。小野寺慢慢从胸腔内叹出一口气,似乎是自言自语:“对不起。”
顿了一会,他听到小野寺离开的脚步声。黑尾拉开门,听着它发出长长的叹息。夏季夕阳在空荡荡的长廊上闪闪发亮,金色余晖照耀得大理石地面反射出令眼睛刺痛的光辉。他抱着班上同学写给他的告别留言板,垂下眼帘站了一会,慢慢走下楼梯,离开学校回家。
“所以你那时候为什么总是追着我跑?”
从便利店买完东西回公寓,六月底的夕阳拉长了影子,热烈得无法直视的金色天空像折射了光芒的粼粼池塘。黑尾提着几袋小野寺吵着要吃的寿喜锅材料走在路上,侧过脸去问她。小野寺正在拆桃子味冰棍的袋子,把冰棍放进嘴里含混不清地回答:“谁追着你跑了,脸皮别太厚。”
“喂,你是被寿喜锅烫坏大脑记忆力了吗?今晚干脆吃鱼吧。”
“还没吃寿喜锅呢,正提着生食材料的人在说什么瞎话啊。”
小野寺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他的腰,走上公寓楼梯。暮色深沉倾倒下来,像墨水一般染黑了视线所及之处的事物。公寓楼的灯有气无力地亮了起来,在外廊上幽暗照明。黑尾的笑容在黑暗的空气中缓慢地消失,镇定自若地叫住了走在前面的小野寺。
“忘记买芝士了。”
女生拖出长长的诧异声:“那先把手里的东西放掉再出门买吧?”
“不用啦,”黑尾走上前闯入她的视线,语气轻快地摆了摆手,“我先回家做寿喜锅。”
小野寺不解地歪过头,视线灵巧一转,恍惚捕捉到走廊上模糊的,似乎是邻居的身影。上半张脸沉没在光线阴影里的黑尾看不清神情,只能看到上扬的嘴角弧度,却迫使她做出无声的选择。小野寺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却忽然一怔,感觉到身体被扔入狂风骤雨中的黑暗大海,波涛汹涌。起伏有力的海浪牵扯扭曲着身体,意识无法汇聚,力量被不断分解,恐惧和担忧泛着翻滚的白色泡沫吞噬了一切。
“那我去便利店了。”
小野寺震惊之中,还未反应过来,喃喃回应。完全不熟悉的感觉吞没了她,在黑尾走远之后才慢慢消失。
刚才那明显不是她的感觉。
便利店的灯光明亮,冷气打的足够。小野寺站在货架前沉思良久,拿了芝士付完账决定马上跑回去一探究竟。隔壁的居酒屋乌泱泱出来一群结束聚餐的人,把原本就不够宽敞的路挡住了。她左晃右晃企图前进,正要大声喊出来之际,人群之中忽然冒出昼神笑意盈盈的脸,撞上她的视线。
小野寺一惊,看着他怔了怔,接着微笑着和旁边的人说了几句什么就朝她走过来。她倒退一步想重新转进便利店,但已然躲不过。
“啊,”昼神饶有兴趣地取下她手里高举的近似防御的芝士,“你在干什么,绿?”
小野寺抽了抽鼻子,嗅到他身上的酒味。她仰起脸看着他,察觉到他眼里的暧昧和摇晃,反应过来他是喝醉了。她很难说这是不是常见的事,但以她对曾经的昼神的了解来看,醉酒并不符合他的性格。
所以说时过境迁,人都是会变的吗。
这么想着,小野寺在心里叹了口气,正要说话,眼前一黑陡然陷入一个带着冷气凉意的怀抱。有气息缭绕在耳边,仿若柏油路面上蒸腾的情绪。声音划破空气,在下降的过程中发烫起来,黏热地掉在她耳边。
“我一直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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