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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直道相思了无益(靖沧浪1)

铸源二年七月,南武林虞河林州整个夏季都不曾下雨,干旱、饥饿、死亡,恐惧与麻木,如同空气一样漂泊在这片大地上。

烈日灼心。

此地乃是儒门治下,儒门也组织了许多儒生来此救灾。

其中便有一名儒生,名叫靖沧浪,那时的他还没有儒门四锋之名,一袭蓝色儒衫,淑人君子,玉质金相。

书生们结伴而行,路上路过了干涸到露出河床的虞河,靖沧浪心中为难民而愁,走上前查看河床情况,忽然眼前一亮。他在河床干涸处的裂缝里,瞧见一朵小小的白花,那花实在是小,整株还没有他一个手掌大,花朵小的只有他半个指甲盖那么小,却倔强顽强的生长在这。

大地早已不见草绿了。

靖沧浪心中生出小小的震撼,他把他的水壶拿出来,赠小花一口水。

小小一株花,挂上水珠之后更显生机勃勃。

靖沧浪道:“顽强的生命值得这口水的庆贺,希望吾走时,你还活着。”

“好顽强的花……靖兄,走了!”

同行的儒生亦是惊奇,但也只瞧了一下,转眼间便抛之脑后了。

儒生们为灾区带来了水和粮食,使百姓免于卖儿卖女,度过炎热的七月,他们开始期待秋天会带来雨水。

靖沧浪在灾区遇到了一个小女孩。

那孩子长得瘦弱枯黄,几乎看不出这是个女孩。大人间的气氛对孩子影响力不是很大,仍然有不知事的孩子围着村子跑来跑去的玩,小姑娘跟同伴疯玩的时候,一头撞在了靖沧浪的腿上。

靖沧浪把人扶起来,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那个孩子的眼睛纯粹无暇,像一块未经雕琢的宝石。

他忽然想起了河床上的那朵花,他希望这个孩子也能像那朵小花一样顽强生长。

女孩被男人扶着站稳,仰头一看,是个不认识的男人,山一样高大的身躯罩在头顶,小伙伴又都跑光了。她撇了撇嘴,眼泪瞬间就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靖沧浪有些不知所措,“小娃儿,麦哭,麦哭……”

女孩不给面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听到哭声的好心村民一边看热闹,一边给靖沧浪指了女孩家的路,靖沧浪亲自把女孩送回了家。女孩的母亲是名生的极温婉的妇人,长相与这块小村子格格不入。

她有礼的感谢了靖沧浪,又想请他用一顿饭,被靖沧浪拒绝了。

女孩就躲在母亲身后瞧他,许是有亲人在身边,底气足了,也敢开口同他说话了。

“大哥哥,你的头发为什么是蓝色的?”

女孩的头发是黑色的,因为营养不良有些枯黄。靖沧浪笑道:“你的头发也很特别。”

她盯着他瞧,眼睛里全是喜欢。

后来赈灾结束,靖沧浪把自己带来的所有的水都送给了女孩,祝她像野草一样顽强生长。然而活得久在这个多灾多难的苦境,也不知是福是祸。

靖沧浪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对他来说,这个女孩兴许还没有河床上的花来的印象深刻,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偶然来了一下,又轻飘飘的退走了。

靖沧浪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来到这,没想到这地方多灾多难,时隔十年,虞河决堤了。

驻守林州的儒士向各地儒门分支求援,靖沧浪再一次应邀回到了这里。

熟悉的小村庄早已不见,大水把大地冲洗了一遍,什么痕迹都看不到了。

儒生们先是治理虞河,然后御剑在洪水中救人。

人是很脆弱的,大水打个浪过去,岸边就能消失三四个人。

靖沧浪在洪流中瞧见一个面善的小姑娘,她喝饱了污水,被卡在河边上,气若游丝,脸泡的发白,浑身都是污水。

瞧见那张脸,靖沧浪下意识的就把人拽出来,放在岸边的石头上逼她吐水。

肚子里的水吐干净了,人瞧着也好些了,不再是随时都会死掉的样子了。

靖沧浪本想把人送到安置难民的集中营去,可转念一想,如今刚有大灾,集中营里多是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男人,只怕这没人护着的小姑娘要遭。

他把人带回了自己的住处,自己倒搬着东西去与同窗挤在一起。

第二天人醒了,小姑娘说,她叫菱枝。

她是家里第一个孩子,尽管是女孩,父母也是有欢喜在的,母亲花了十个鸡蛋请了个识字的半吊子道士为她起个名字。

那道士装模作样的算她的命数,半晌摇了摇头说:“这孩子命中多水,水生木,不如叫菱枝,好养活嘛。”

菱枝回忆着说道:“那道士又念叨了一句诗,叫什么‘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叫桂叶香’,听说还是古时候一位大诗人写的诗,我爹娘也就很欢喜的同意了。”

靖沧浪道:“那道士想必是胡言乱语,菱枝本弱,诗也不是正经起名字的诗。”

他那时太年轻,性子直,说话也直,菱枝有些下不来台,悠悠的叹了口气,复又抬眼看他,嫣然一笑:“还不知恩人名讳呢?”

她的脸色仍是苍白的,但那双眼却晶莹水润,好看极了。是个漂亮的小姑娘,靖沧浪愣了一下,道:“吾名靖沧浪。”

菱枝笑起来,唇角一勾,苍白的脸便变得有些娇艳:“我知道了,是你。我见过你,也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

靖沧浪不记得了,他从来不认识名叫菱枝的小姑娘。

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菱枝道:“那时你留给我的水壶,吾一直留在身边,可惜这下叫水一冲,肯定找不到了。”

水壶……

靖沧浪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都说女大十八变,他实在无法将眼前楚楚动人的小姑娘与那个抱着他的腿哭的小孩联系在一起。

面对菱枝的目光,他轻咳一声,别过头去:“吾等来此本就是为了救灾,姑娘不必将这些事放在心上,等姑娘好了,自可归家去。”

整日抱着他的水壶,为免影响她的清誉,丢了便丢了吧。

听到归家二字,菱枝脸上有了几分笑意,但转瞬间又面露忧色,“我是为了救弟弟才落水的,也不知爹娘如今怎么样了。”

说着说着,她捂着心口咳了两声,夜里又发了高热。

靖沧浪把带来的药丸喂了她一粒,次日救人时便帮她打听了些许。

结果却叫人难受。

她娘与弟弟都不在了,被洪水卷走,想必早已葬身鱼腹。只剩个父亲,也不知如今人在哪里。

靖沧浪不知该如何告诉菱枝这个消息,只一味的瞒着,到她病好那日才告诉她。

菱枝哭了一场,心口疼的厉害,却仍倔强的同靖沧浪告别,要去寻那唯一在世的父亲。

靖沧浪没有阻拦,下意识的叫同修帮忙看顾一下菱枝的情况。

听闻菱枝顺利找到了父亲,与唯一在世的亲人相依为命,靖沧浪便放心了。

这场为水患而来的救灾活动,一直忙活了快三个月才结束,临去前,忽有同窗找他。

“靖兄,吾有一事,想着要告知你。”

“靖沧浪洗耳恭听。”

“那日,你曾托我们看顾一名女子,那女子回家后虽侍奉其父膝下,但水患刚过,她家里无粮可食,快要过不下去了。她父亲便将她卖给镇上石家做丫鬟,换了一袋米粮。”

“如此……虽说艰难些,两人都能活下来,也是幸事了。”靖沧浪叹息着,忽然道:“若只是如此,想来你不会特意告知吾,后面呢,还发生了什么?”

他眸光一冷,心里升起一些自己也不知道的薄怒。

同窗道:“是,确实发生了变化。大灾之年,自己家的粮食尚且不够,石家本不打算买婢女,但石家小公子染上疫病死了,他年纪小还未娶妻,其母便动了不该有的念头。”

“什么?!”

“他们特意找人查了许多小丫头的八字,与石小公子合了之后,找到了最合适的菱枝姑娘,骗他们说买婢女,其实家里已设了灵堂,预备了阴婚。

停灵七天,如今,想必已是第三日了。”

靖沧浪面色一变,瞬间起身化光往石家去了。

石宅果然挂了白绸,但灵堂外却用了红绸装饰。

灵堂里哭声不绝,下人来来往往,还有几个打扮富贵的女人。

灵堂里的棺材是双人棺,不必多想,石家小少爷一定在里面,从棺材里传出来的,还有一道颤抖着的呼吸声。细小微弱,靖沧浪却听得那么清晰。

他心顿时揪成了一团,菱枝和一具因疫病而死的尸体一起被关在棺材里整整三天,她该有多害怕?

来不及多想,他提着剑冲进去撬开了棺材。石家众人想要阻拦却制止不及,石家夫人有些见识,想必是认得他,拦住了下人,她心知阴婚不成了,怜惜九泉之下的儿子孤苦伶仃,顿时落下泪来。

棺材里,石家少爷尸体都有些腐烂了,菱枝捂着胸口,脸色苍白,一副马上就要死掉的样子。

“……你来了……”她蹙眉,眼泪霎时滴落。

靖沧浪心中一悸,把人抱起来就跑。

他先喂了她一粒救急的药丸稳定情况,然后抱着她去了儒门带来的大夫那里。

这是他第二次救她,也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心跳的不正常。

靖沧浪想,这女孩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又恰巧救了她两次,稍微在意她一些也是正常。

老大夫给菱枝把脉,半晌叹了一声:”这位姑娘先前便有伤未愈,又连日受惊,郁结于心,恐怕留下心悸之症啊。”

靖沧浪道:“还请大夫告知如何救她,吾必竭尽全力。”

大夫摇摇头,“好生将养吧。”

菱枝沉默着听,瞧见靖沧浪担心的目光,又朝他笑:“恩公别担心,我能活的,你瞧,我好好的活到现在了不是?”

是啊,她一直坚强的活着,如同他希望的那样顽强生长,瞧啊,多好的姑娘。

靖沧浪道:“这次赈灾结束,你跟吾走吧。吾救了你,就会负责到底。”

菱枝心里挂念父亲,但想着父亲估计不知道她的遭遇,回去也是徒惹他担心,家里已经吃不起饭了,她现在又病的做不了活,不如跟着靖沧浪,日后也好报答他的恩情。

她轻轻的点了点头,郑重许诺:“恩公,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靖沧浪道:“哈,你先安心养伤吧,好好活着,活着才有机会报答吾,对么?”

他想,他还从未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开解过谁呢。

眼前的小姑娘,就像一朵顽强生长的小花,看着那么娇弱,内里那么坚韧。

菱枝笑起来:“恩公看着不好相处,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呢。”

“不许再叫吾恩公了。”靖沧浪忽然道。

菱枝有些惊诧:“那……那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随你喜欢,总之,吾不想再听见恩公两个字。”

“这,好吧,那我喊……喊公子吧!”

靖沧浪闷闷的应了一声,瞧见菱枝的笑脸,心口便仿佛开窗了一样,公子便公子吧,以后有的是机会改口。

她真是个瞧着就让人喜欢的姑娘呀。

夜里,菱枝梦魇了。

梦里,石小公子又躺在了她的身边,她吓得一动不动,呼吸也只敢细细的。忽然,尸体动了,那只手还带着尸斑,就那样伸过来搂住她的腰。

“娘子,亲还未成,你为何走了?”

菱枝只觉得浑身僵硬,无法动弹,心口又开始疼,疼的她满头冷汗。

整整一夜,那具带着腐臭味的尸体就趴在菱枝身上,一夜过去,天边晨曦出现的时候才消失。

是鬼,是鬼啊!

本以为只是偶尔的噩梦,没想到一连几日梦里都是那个逐渐腐烂的身影。一到天黑她就害怕,不敢入睡。黑夜里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带着些诡异的阴森气味。

靖沧浪早就观察到她连日来心思越发的重,眼睛都没有神采了。问清楚缘由,靖沧浪决定带她去寻自己的一名佛门好友。

儒门的大部队早已撤离了,两人才刚上路。

却不是回儒门的路,也不是去倾波族的路,而是另一个方向,那里通往龠胜明峦。

龠胜明峦不属于儒释道任何一家,而是三教同修,靖沧浪的好友一灯禅就在此处清修。

一灯禅是一名修为高深的佛门高僧,名字听起来就像是一个秃头的老和尚,但等菱枝见到他的时候才发现,他分明是个模样很俊很俊的男人,容颜极盛,头发像阳光一样耀眼,还戴着宝石做的发饰,性格十分风趣温柔。

“沙并禽,池上瞑,重重帘幕密遮灯。浮云过月,镜花弄影,历历三途苦世恒。”

一灯禅听说靖沧浪来找,没一会儿就出现了。

他看看靖沧浪,又瞧见靖沧浪身边站着的菱枝,笑道:“以往你与悬壶子总怪吾多管闲事,拉你们下水,现在也轮到你来麻烦吾了。”

菱枝左右瞧瞧,身边的靖沧浪对朋友说着她的症状。

“菱枝似乎招了什么冤魂的眼,夜里总被纠缠,吃不好睡不好。她本就体弱,这样下去只怕有碍寿数。”

“如此……吾瞧瞧。”

对面的一灯禅目光深邃,目光含情,那双眼瞧着她,仿佛洞穿了一切,让她的心一瞬间安了下来。

菱枝瞧着他,看得出了神。一灯禅朝她笑:“小姑娘,来吾这里,吾教你读书可好?”

读书识字,那是有钱人才能的。

菱枝也想读书识字,她想知道自己名字的意思,也想跟这个不像和尚的和尚多说说话。

她回头看了眼靖沧浪,靖沧浪道:“走吧,吾陪着你一起。”

她便欢喜的点点头,朝着阳光的方向跑过去。

靖沧浪和一灯禅一同教她识字。

她会在一灯禅做早课的时候昏昏欲睡的听他讲经,也会一个字一个字的认真背心经。

说来奇怪,从踏入龠胜明峦起,噩梦便再也没做过了。

菱枝学到法华经的时候,靖沧浪收到了一封信。

说是老族长病危,要他回去继承族长之位。他想带菱枝一起回去,但菱枝身体还没养好,不适合长途奔波。

他也不想让菱枝觉得,他在逼迫她接受他。

但靖沧浪还是忍不住问菱枝,可不可以等等他。

月光下,一灯禅站在远处赏月,菱枝不解靖沧浪的意思,歪了歪头。

她看起来那么可爱可亲,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浑身上下都是他亲手养出来的娇贵。

她说。

“我和一灯禅都会等着你的。”

远处的一灯禅忽然控制不住的弯腰咳嗽起来,让靖沧浪的面子有点挂不住。

靖沧浪还是要走了。

龠胜明峦前长长的山道上,他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三次。

第一眼的时候她还在目送他。

第二眼的时候,她就在低头背书了。

到了第三眼,靖沧浪带着些许自豪与心酸,暗暗夸赞,她可真是个好姑娘,这是他养出来的,顶顶好的小姑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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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直道相思了无益(靖沧浪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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