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土地绵延的所在少有日光。
空气攒动成粘稠、沉滞的味道，连刀锋破开一缕风都显得不易。
但即使如此，魔所造的杀业依旧远甚于人。
自玄都到炼魔狱，没有一寸土壤不曾被鲜血浸透。
这是一条长而纵深的峡谷，数不清的血色魔军将谷底彻底铺满。
三十六度的来路上，他不止一次被水洼中跳出的古怪魔物喷过泥浆，峡谷东侧也有以熔岩为食的火兽。但现下，这些地表的怪物都被魔军踏平了。
即使三十六度跟着斩海走在队伍最前方，开路的斥候也不可能剿灭沿途所有魔物，但一路以来一直安静得可怕。
仿佛毫无灵智的野兽也会欺软怕硬。
在这般会把队伍切割拉长的地形通行，无疑是兵家大忌。
不过三十六度不知兵，他的地图也只能显示出自己曾走过的狭道，不知山壁上是何番风景，故难得没有提出一句让斩海将军血压升高的高瞻远瞩。
退一万步讲，对玩家而言，只有自己能切实影响的游戏环节才是游戏的一部分，比如他接下这个任务与否，比如自己接下来和炼魔狱主的战斗。
而他无法改变的，如怎么把npc从玄都搬到炼魔狱接轨下一环任务，则都是提前设计好的剧情。
让魔军从峡谷走过去固然是一种省策划的手动传输方式，又或者即使这一环来了敌袭，千百魔军被包饺子付之一炬，对三十六度而言也只是剧情的一部分，与自己无关。
不过时至如今，整个魔界已经没有敢于偷袭这支玄都军队的强敌。
是以斩海敢于大大方方把军队放进峡谷。
高崖上，有人俯瞰这支如群蚁入河的血色大军，帜是玄黑，甲是猩红，主帅是海，兵卒是一个个密集分布的小点，在有限的空间内折叠着肢体直立。
若有神明自苍天俯瞰魔土，看到的想必也是这番光景。
那神秘人幕篱掩面，一袭白衣胜雪，布料比三十六度见过的麻色“白衣人”好上太多。身边赫然是曾徘徊在冥河畔的树人九鬿栳。
白衣人道：“提前飞书把我叫过来，是为了在这里指点江山，开上一课吗？“
九鬿栳笑吟吟的，也不回答，反问道：“你对她的军队岂会全无预料？不过要吾连催十八封，才能唤动装死的某人罢了。”
“我没料到是这个时候，”白衣人沉默片刻，“她本不是那么需要炼魔狱。”
“但另有其他人需要。”
九鬿栳指向血红色的潮流，食指如司南般转动，最后牢牢定在队伍最前方那个不着甲胄的黑点上。
黑点有一头苍白的发，还有两把刀。
“……他是新的魔将？”
虽然一路上的小怪都在装死，三十六度还是眼尖发现一只藏在石头后的喷泥怪，三步并两步提刀冲过去一击毙命，生怕别人和他抢。
斩海的白眼都快翻到崖上了，在他看来，一个合格的将领，乃至士兵，都不会试图杀死路上遇到的所有青蛙或蚊子。
用的还是惯用佩刀。
九鬿栳摇首否定：“他并非魔族，吾曾在冥河的对岸见到这位小友，也许在魔界你该最熟悉他的由来。”
“吾不曾收到花凋族的消息。”
“花凋族哪里联系得上你。天魔亦不能，不是吗？你只给了一个人机会，但她不需要，所以这茫茫天地任你行喽！”
是啊……
她不需要。
随行魔界以来，他只做过一件事，应那人之求救一个魔。
枪魔得救了。
但她说此事已清。
纵然共事千年的情分难尽，但魔界之母已经学会用最冰冷的利益为两人之间划出一道使一切不致遗憾的距离。
天魔并非他所期盼的君主。
所以圣母不许他被迫入仕。
天魔录本不缺一个被尘封的无名智者，天魔离开后的玄都却缺少一个相国。
但她从没有问曾经的首相是否还愿站在自己身边，她知道他一定会。
封印落下后一切俱已尘埃落定。
这就是她对一个朋友、一个昔日的同僚最体贴的守护。
可身在玄都之外，他方觉自己在魔界这片曾经最熟悉的故土，竟无处可去。
九鬿栳探头：“想家了？你趁天魔录封印期间只要不踏入玄都，跑到哪里都行，圣母都快把炼魔狱收回来了，还用得着你担心？”
白衣人在幕篱下挤出一抹滞涩的笑：“花凋秘境本非吾之故土，耆老不用再劝了。吾并非放心不下圣城的主人，若吾想离开，便该在身入天魔录之前便走了，如此岂不自由？只是在当年离开花凋秘境后，吾便打定主意要在魔界安度余生罢了。”
因为魔界之母的余生都不会离开魔界。
九鬿栳深深看他一眼，叹：“痴儿啊……”
峡谷中跟随军队行进的花凋族、圣母的新任亲信在队伍最前方奔跑。
仿佛只要握起刀，任何人都能成为圣城之母所注视的工具。
但一颗冉冉升起的心却永远不会与圣母会合。
因为她是魔界圣母。
*
在斩海的调度下，军队安安稳稳到达炼魔狱。
这是三十六度见过最像游戏主城的地图，比玄都、圣城更甚。
这座岩石之城仿佛依托火山而立，粗犷的城墙缝隙中总是涌动着些熔岩的火光，散发灼热的温度，无声宣告这座魔界的监牢与煅炼一切的火息息相关。
玄铁狱门似乎是这堵炽墙唯一冷却的所在。
炼魔狱虽囤积大量战俘与改造魔者，却没有成规模的军队。
彼时还不流行群起围攻的杀法，兵对兵、将对将是约定俗成的对阵方式。
是故对斩海而言，只需要考虑杀死炼魔狱之主，手下的士兵自会顺利接管炼魔狱的乌合之众。
炼魔狱曾是天魔与圣母亲自督造，玄都军队拥有完备的地形图。
斩海为此预先演练了成熟的阵型，只待攻开这扇玄铁大门，这支在平叛战争中无往不利的魔军便会如期占领炼魔狱，等待将领之争的结果见分晓。
对于玄都军而言，斩海对上炼魔狱之主的战斗，不存在第二种可能。
三十六度看到斩海转身对魔军吩咐着什么，半天不见动静。
他对npc的过场剧情不感兴趣，毕竟自己要做的只有跟着斩海走到boss房门前，然后开战——来路上他已经反复向斩海确认过，玩家只需要跟着助战npc，不用亲自找boss房。
有npc一直在身边跟直通boss房有什么区别！
这就是关系户的特权吗？
估摸斩海一时半会儿也过不完剧情，三十六度转头看向紧闭的玄铁大门。
此刻玄都大军已经兵临城下，但仍没有触发炼魔狱守卫的反击，这时不探索城门便枉为玩家！
三十六度直接冲到门口，不出意外发现是可交互的。
他试着推了下门。
地面一阵颤栗。
随着一声刺耳的摩擦声，斩海回头，不可思议地看到重逾万斤、形如山岳的铁门在玩家瘦弱的臂膀下缓缓打开。
玩家则早就默认了所有城门都要亲手推开这一设定，谁会跟游戏讲物理啊。
三十六度害怕城门口有怪布防，不忘拉个垫背的，扭头谨慎问斩海：“你们不进城吗？”
斩海干巴巴道：“进。”
不过由于三十六度只推开一道供他一人进入的缝隙，不适合大军蜂拥而入，斩海吩咐军队巩固战果，继续轰开城门，自己与三十六度先一步踏足这片陌生的土地。
斩海将军没当过战俘，功体也是纯天然手工练成，没接受过特殊改造，是以从未来过炼魔狱。
不过他已经把炼魔狱内的路观图熟记于心。
一路上三十六度瞻前顾后抬头看天，生怕冷不丁从哪里窜出一只怪给自己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斩海无语：“除了东瀛忍者，没有敌人会从这些奇奇怪怪的地方跳出来。”
“魔界还有东瀛啊？”三十六度对新地图十分敏感。
“那是苦境地域。东瀛流行一种叫忍者的刺客，功夫以身法见长。”
“苦境又是哪里？”三十六度不耻下问。
他记得开场CG里有出现过这个名词。
三十六度曾以为自己脚下的土地就是苦境，二世花王却道，冥河流经的所在，自然是冥土。言谈中隐有将苦境与冥界分而视之的暗示。
现在看来，非但混沌诸王，连斩海也知晓苦境是什么存在，这下可以询问的范畴瞬间扩大许多。
谈及关键，斩海反而惜字如金起来。
三十六度催了半天，他也只答一句：“你既然这辈子也不会去苦境，又何必问东问西？”
“我肯定会去的。”三十六度笑道。
这种大地图即使玩家畏缩不前，策划也会把怪精心摆好后逼玩家过去被怪蹂躏。
斩海没理他。
然后差点被从天而降的小怪砸个正着。
斩海一巴掌劈死小怪，武器都没用，颇为无语道：“你若非是圣母所荐，我便要第一时间怀疑你勾结炼魔狱。”
三十六度大义凛然：“三十六度料敌机先，岂能因才获罪？”
然后一路上两人遇到了藏在柱子后的改造魔、扒在天花板上的改造魔、吊在必经之路铁索下的改造魔若干……
虽则斩海一巴掌拍爆一个，小怪骨肉衣衫似天女散花，但连番折磨和总有一两次惊吓后，连斩海也崩溃了。
口不择言：“圣母没有告诉吾炼魔狱是这样布防埋伏的！”
三十六度假惺惺地安慰他：“能者多劳。”
三十六度快爽死了……
一路跟过来，他发现尽管斩海每一次都抢先杀怪，但结算死魂依旧加在自己头上。
看着一笔一笔只比圣城骑士略低的死魂进账，三十六度激动得恨不能拽着斩海把炼魔狱整张图扫一遍，无奈带路权不在自己手里。
他完全没想到还有这种堪称作弊的操作。
不过想也知道游戏不可能把高强度召唤物无限制投放在玩家身边，否则他只要忽悠一个花王那种强度的队友跟自己一起行动，岂不是神挡杀神王挡杀王了。
大概率只有固定剧情期间才有这种馈赠。
尽管如此，三十六度还是不死心，打算结束魔界任务后变着花样试探一下花王能不能赐予臣民一点怜悯……
试一试总不会出错的，反正也没什么损失，万一花王慈令智昏成功了呢？
到达炼魔狱主的boss房前——一处悬浮在岩浆中的孤岛，仅由四周数条窄道与外界连接，但自上空悬挂有若干铁链与铁笼，内中关押着不计其数的改造魔物，斩海终于松了口气，大有解脱之感。
三十六度阴恻恻提醒：“万一战斗中途，炼魔狱之主会把那些笼子里的改造魔放下来骚扰我们呢？”
斩海深吸一口气，狰狞一笑：“小子，倘若你把这些杂碎放到吾面前，吾也只好拎着炼魔狱主这颗头为你报仇，回去向圣母谢罪了。”
“哦，那我努力……”三十六度眼观鼻鼻观心应下。
看来游戏特意提示这个副本的战斗机制还是让斩海主攻，玩家打辅助。
因为斩海攻击力和扛伤能力理论上远甚于前期的玩家，故应该让斩海拉稳boss仇恨、主力输出，玩家则游走补伤。
如果有boss某阶段放出小怪分摊输出的机制，则应该由输出能力更弱的玩家消灭小怪，以确保对boss的持续伤害。
得了一句不怎么靠谱的承诺，斩海也没计较什么。
在圣城的短暂交手使他确信三十六度有自保能力，那么即使其人无法在战斗中提供帮助也无所谓了。
反正斩海早就做好独挑炼魔狱主的准备，只要这个圣母塞来的亲信别拖后腿，让自己在战斗中还要分心保护，就谢天谢地。
赤发魔将腾空飞到火中孤岛，扬声呵道：“炼魔狱主何在？你多行不义，目无王法，不臣魔界正统，不敬创魔之先，其心可诛！玄都斩海奉命将你斩于刀下！”
回声遍荡空旷的火中岛，三十六度还在悬道上慢慢挪动，怕路太窄，一不小心落入岩浆尸骨无存。
突然，整个如巨蛛盘踞的火中岛开始颤动，岛下岩浆激荡，嘟嘟冒泡，悬挂的铁索囚笼也不住摇摆。
一道自带电音的雄浑声音响彻这片焦土：“哈哈哈哈哈哈哈！吾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圣母按捺不住，动手比吾所想要早很多。让你这么个天魔录封印后才崛起的后生晚辈进炼魔狱，她不怕折戟吾手吗？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你该为魔界之母的无情，多为自己考量啊！”
余音未散，岩浆中赫然拱起一座高峰。
周身岩浆落尽后，炼魔狱之主步上他的孤岛，与斩海对峙。
三十六度终于在此刻成功登岛，姗姗来迟。
炼魔狱之主没有动作，斩海也没有。
三十六度观察片刻后，谨慎地退到斩海身后数十尺处，以防boss锁错初始仇恨目标，或者在boss锁定自己后让斩海及时转移仇恨。
但是在他站定身位后，对峙的两魔依旧没有进战，仿佛是什么玩家要走到boss一定距离内才能触发战斗的机制。
这种机制下玩家进战很容易被boss直接锁定，近身直取项上人头。
三十六度不死心，挣扎道：“你们不开始吗？”
正在锁定对方气机寻找破绽的两魔皆沉默不语。
三十六度认命了，犹犹豫豫从斩海身后挪出来，开始向炼魔狱主走去，一步，两步……
走到炼魔狱之主三十步内时，炼魔狱主终于忍不住了！
一直紧盯着boss动作，三十六度看到炼魔狱主一抬手，连忙转身开始加速跑奔向斩海——
“斩海！将军！快上——快上啊！”
玩家升级的本质是他能自动吸收附近刚刚死亡的生物的死气与死魂。
此前没发现是因为冥河局势比较紧张，对峙多过火并，而且玩家非常谨慎地只盯着正在巡逻的小队猎杀。
发现自己原来可以吃别人杀的怪的经验后，三十六度就开始掌握升级小窍门了。
从此奔波在找自动刷魂点的路上……
可惜很多都是一次性，不能一直挂机来刷。
理论上讲，哪里有战争和杀戮，他就应该越喜欢……
自助餐万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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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谁好人家开城门是用手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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