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以为那段绝美的琴音只是自己这趟苦境之旅的其中一个小插曲,谁料旋律过耳难忘,似有魔力一般久久萦绕耳边挥之不去。玄鸣涛漫步江湖,偶尔停下来歇脚,总是忍不住取出自己的桃木琴,反复演绎那首奇妙的曲子,越是思索曲调背后的深意,越是回味无穷。
“这位道者,吾等见礼了。”穆犀尘略略拱了拱手算作揖,不待玄鸣涛相邀,自作主张入亭坐于玄鸣涛对面。
原来是个年轻的玄门道子,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看起来功夫一般,凭他能入太学主和龙宿的眼?两名儒生心里犯嘀咕,嘴上仍保留了一分礼数。
玄鸣涛愣了愣,游离的思绪一下被拉回现实,抬眼见入亭这两位陌生客衣着光鲜十分气派,想来有些名头,这座路边草亭原本就是给过往行人歇脚纳凉所用,并非个人专属,有外人入亭同坐也是正常。
玄鸣涛没有嫌弃排斥之色,却也没有搭话,只礼貌地微微颔首当作回应,心忖歇也歇够了,既然被人打断思绪,不如继续四处游历,边探听云渡山的位置,边找解读琴曲的灵感。他起身准备收琴离开,谁知刚入亭的那两位默契一同拦住了去路。
“道者行色匆匆,要去哪里呢?”莫尚恩堵着出亭的路,面色不善地问。
玄鸣涛立刻警觉事态不对,可想不出何时得罪了什么人,他才刚到苦境几日,就已经莫名其妙被人盯上了?
这两位仁兄|操|着一口儒音,也许是儒门之人,但不知是哪一处儒门派系,修为如何,拦路为何,一对二总是吃力,用术法或可脱身……短短片刻,玄鸣涛已在脑内盘算了一大堆逃跑方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打不过就跑,多么实用的人生真理。
“春光烂漫,处处美景胜迹,贫道欲趁风光旖色访春去也。”输人不输阵,玄鸣涛端起一副先天范,拂袖又坐回原位,不紧不缓地说。
“道者好雅兴,既是春意盎然,何不抚琴一曲以和春光?”穆犀尘引导话题道。
“嗯——”玄鸣涛沉吟一声未有动作,“二位意不在听琴,莫非是专程来堵吾前路?”
“快人快语,省去无谓寒暄。”莫尚恩近前一步咄咄逼人地说,“汝就是前日偷学神儒玄章的小贼,今天两条路供汝选择,一是汝自断手筋,自废耳目,毁琴断弦,可保一命,二是吾等出手,替汝了却麻烦。”
玄鸣涛闻言不由眉头微皱,心下紧张得通通打鼓,表面仍一派自若,他抬手缓缓按上琴弦,目光紧锁两人。“哦?那吾选第三条路呢?”
“没第三条路,若汝不配合,就别怪吾们动手失了分寸。”
气氛一时紧逼非常,只要玄鸣涛应对不得体,即刻便是杀劫临身。玄鸣涛忙思对策,按弦的手略显僵硬,然而片刻之后,却见玄鸣涛嘴角勾起浅笑,轻松抚过七弦,略略摇头说:“原来那曲是神儒玄章,难怪你们如此在意。听闻玄章乃是儒门至高秘乐,寻常儒生难有耳福可闻得一音半阙,难道你们就不好奇这玄章的奇妙之处?”
两人明显犹豫了几分,互视一眼谁都不想先开口,倒让玄鸣涛抓住了间隙的机会。
“不如这样,相逢即是有缘,就让贫道将神儒玄章奏与二位共赏,二位听完再处决贫道未迟,错过这次机会,恐怕二位将终生无缘玄章绝响哦。”玄鸣涛煽动道。
莫尚恩有些心动,但穆犀尘及时开口拒绝说:“吾等正心正德,君子之身,岂可闻汝偷学而来的赃曲,败坏自身德行。汝别妄想拖延时间,今日若不解决麻烦,吾们有何面目回去。”
穆犀尘严厉地瞪了莫尚恩一眼,暗示他不可动摇。
“没错,神儒玄章绝不可外流,汝就留着黄泉路上弹给鬼差听吧。”莫尚恩立马变脸逼迫道。
“也好,尔等沉疴无医,命不长久,贫道就留着黄泉路上再奏与两位萍水相逢的朋友听,也算一桩乐事。”
玄鸣涛无所谓地笑着,尽力掩饰自己的心虚,一边慢条斯理地理着自己的袖口,计算着要是动起手来,从袖中抽出符纸施咒需要多少时间。
“道者,这种拖延之计并不高明。”
“生病却不自知,可悲也。”玄鸣涛故弄玄虚地说,“你两人一者脏腑有疾,血脉不畅,春秋两季时时浑身作痛。一者眼神闪避,举手投足犹豫不决,却故作中气十足,料是志不得伸,瓶颈困顿,心病难抒。”
那两人闻言一愣,刚凝起的真气立刻消散,同时收手。“汝怎知……”穆犀尘不可思议地紧盯玄鸣涛。
“唉,可怜呐。”玄鸣涛连连摇头,“世上总有讳疾忌医之人,可叹贫道已是半截入土,无机会再救治你们了。”
莫尚恩迅速拦下穆犀尘,转头问道:“道者一语中的,是否可救吾等?”
“莫尚恩,任务为要。”穆犀尘又劝道。
“性命一去,万事皆休,吾之心病可暂放一边,汝的病不可拖,想汝那尚未出世的孩儿,可要保重自身。”
“这……”一说到妻儿,穆犀尘立刻迟疑了。
“救你们不难,但谁来救贫道之命?”
“道者若真能医治吾友,今日吾等便放汝离开,太学主若要问责,吾一力承担。”
太学主——原来是学海无涯的学子。玄鸣涛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不由戒心更提,敛眸沉吟思考。
“一言为定。”玄鸣涛取出一张空符纸,有模有样地画好驱疾咒,随口念道:“心神丹元,令我通真,思神炼液,道炁长存——”符纸倏地化为一泓金光飞入穆犀尘眉心,他整个人一下子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吾再书几份符咒赠你,并一份药单,每日照吾方煎煮饮药,隔三日以针灸刺穴疏导血脉,可延命三年有余。”
“只有三年……?”莫尚恩忧心忡忡地问。
“争名夺利几时休,久处罗网人难留。三年只是最短期限,若肯放下俗念,清心修行,则诸病皆去,一世安然。”玄鸣涛玄玄乎乎地指点道。
“三年已经足够了。”穆犀尘落寞地说,“吾不可能离开学海,更不可能置妻儿于不顾,今日道者相助之情,穆犀尘铭感于心,多谢。”
“性命的长短并不能决定人生的厚度,只要自己觉得值得,那么这一世就不算白活。”玄鸣涛好心开导说,“至于你的心病,贫道虽不知儒门内中情况如何,但听贫道一句劝,这个世界纷纷扰扰花团锦簇,并非一人之力能可掌握所有运势,与其费心搏取他人认同与欣赏,不如端看己心明镜。你自己的精彩,与他人何干呢。”
莫尚恩闻言,沉默地低头反省,又听玄鸣涛说:“不妨暂抛俗务,听贫道抚琴一曲,细品曲中深浅,或可助君稍纾胸臆。”
“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现在终于愿意安安静静坐下来听琴,看来今天这场莫名的危机已经渡过。玄鸣涛安心揉弦,默默庆幸自己急中生智,幸好有苦修医术,一技傍身总归走哪儿都不吃亏。
他们以为自己听到的是神儒玄章,还有些紧张不安,但很快便陶醉在豁然悠远的曲调中,忘却了现实的烦恼。他们仿佛徜徉在春和日丽的明媚阳光中,海波泛起层层白浪,温柔地轻抚海岸礁石,沙滩上映出点点粼光,像漫天星子落入凡尘,无限安详美好。
此曲其实只是玄鸣涛改编的轻柔版天波怒潮曲,谁知那两位回到学海之后却传错了话,不仅没有处理掉‘麻烦’,还大力赞赏这名‘麻烦’乃是隐世高人,医术超绝,琴技更是一流。
这不由让龙宿怀疑他们俩是否已被神儒玄章影响心神,想不到那名‘麻烦’竟已能运使玄章操控人心,不可不防。慎重起见,龙宿又换了一批人去解决此事,这次儒生们接到的暗示是斩草除根,不留对方有蛊惑之机。
怎料第二批的四名儒生回来后居然与穆犀尘和莫尚恩一样,而且更变本加厉地宣扬玄鸣涛如何出神入化,品性高洁,简直就是清风霁月本人。
学海内越来越多的学子都产生好奇,这下连太学主也惊动了,全面检查这六名儒生,发现他们并未被任何术法所控,倒是怪事一桩,难道那名叫玄鸣涛的道者当真是奇人?太学主下了明令,要求龙宿亲自去会会那人,探其根底。
如果有可能,玄鸣涛真不想跟学海无涯扯上半毛钱的关系,学海前后派了两拨人来试探威胁,要不是他临机应变,只怕早遭毒手,太学主那张面具下的虚伪别人不知,玄鸣涛可是一清二楚。
他想方设法改变游历路线,躲避学海追踪,想着熬过两个月就回道境了,难不成太学主还能追到道境去不成,道境那方有玄宗做后盾,谁来他都不怕。
结果第三批来找茬的儒生不是别人,正是玄鸣涛最喜爱的大墙头之一,现在还不是三教顶峰的疏楼龙宿。
眼前的龙宿看起来十分年轻,一头浅紫色的长发挽着华丽的双簪,满头满身点缀的珍珠晃得人睁不开眼,眉间俱是傲气凌人,毫无剧中已成儒门龙首多年的那位龙宿来得更沉熟稳重,深沉老练。
原来大墙头也有年少轻狂的时期……
玄鸣涛暗笑自己痴傻,表面保持一贯不动声色,镇定地迎接龙宿投来的审视目光。
“仙长近日声名鹊起,在吾学海无涯名声大振,龙宿不才,慕名而来,还请仙长赐教。”龙宿一手摇着珍珠扇,一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挑衅的意味甚明。
“先生客套了,是学海众学子手下留情,贫道不过顺势而为。吾观龙宿先生天人之姿,想必与凡生不同,断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当即逼杀吧?”
玄鸣涛有些小激动,但他知晓龙宿来意,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对答间格外小心翼翼。
“哦?怎样不同?”龙宿挑眉毫不掩饰杀气,眼神中却藏了几分玩弄之意。
“众学子曾对贫道言说疏楼龙宿人物事迹,无不崇敬仰慕,先生风流名宿,妄言开杀实在失分。”玄鸣涛忖了忖说,“先生既然为琴曲而来,吾自当以琴曲相迎。又或者,先生愿意下顾,与贫道和弦,更能得曲中真谛,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仙长未免自信过头。”龙宿拂袖负手,凛然以对,“将汝偷听到的神儒玄章奏来,让吾惊艳。”
“恕贫道多言,若要听神儒玄章,先生可是要提前运功防守了。”
“哼。”龙宿不屑地背过身去,自信满满全无顾忌。
难得能在大墙头面前露一手,必得毫无保留一曲通神,才能搏取挑剔的目光。
玄鸣涛心中激动并不流于表面,他依旧端着风轻云淡一派泰然,面无表情地冷静应对。不求能让龙宿像其他人一样对他刮目相看,但求尽此一曲聊表粉头多年拳拳之心,之后若龙宿仍不肯放过他,就再想其他办法保命为先。
玄鸣涛盘膝坐于新柳下,将琴架在腿上,凝神守元,深吸一口气,轻轻撩动琴弦,此回真正的神儒玄章倾泻而出,方圆数十里草木鸟兽皆受影响,草木向荣,鸟兽来朝,场面一时蔚为壮观。
幸好他们所处位置偏远渺无人烟,并没有生人闻得玄章,也幸好玄鸣涛未运半分元功加注曲中,神儒玄章功效削弱数成,不如完整版那么摄人心魄。
就算如此,玄鸣涛眉心额印仍散出圣气护住了他周身,他是弹得尽兴,将数日来对玄章的思考尽付琴中,总觉龙宿一定能听懂曲中大儒淑世宏愿,可那厢龙宿忙着运功抵御靡靡玄音,根本听不见曲中深层理念。
不过龙宿却杀意渐淡,眼中泛起些许谋算精光,与其废了这个无利害关系的无名道子,不如留着他,也许未来能成为一份助力。
心念一转,龙宿即刻取出随身的紫金箫,以玄章破玄章。同样不运功力,两人进入单纯的乐斗,以音律进退拉锯,牵扯羁绊。
于弦上斗音,玄鸣涛可从未输过,儒门纵然极重音律,也比不过专门研究这个的玄宗。
龙宿尝到了人生首次挫折,竟会输给一名小道子,更证实此人乃可用之材。
“先生根基深厚,神儒玄章在你面前也不过是普通乐章,平平无奇尔。”玄鸣涛适时吹捧道。
“仙长琴技也是一流,吾若杀汝,实在可惜。”龙宿心有盘算,并不计较胜败,反而意有所指地说,“仙长可愿随吾去学海无涯?吾师太学主慕才若渴,得遇仙长,乃是学海之幸。”
“这嘛……”
玄鸣涛有些忧虑,学海他是不乐意去的,完全看在龙宿的份上,但当前的龙宿心思莫测,充满着不稳定性和危险性,还不是那个经历苦境世事磨洗后,会顾大局,温和善良又好说话的龙宿。
然则这送上门的好机会白白错过未免浪费,所谓‘富贵险中求’,不努力一把,怎知不能改变龙宿的心意。也罢,就当历练也无不可,此番前往学海无涯,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和注意力,多长几个心眼。
“龙宿先生若能保全贫道性命,吾自当欣然与君同往。”
“这点不必担忧,可知目前学海上下都传颂着汝之神通,如此贵宾,怎还会有人杀汝呢。”
龙宿说得轻松,玄鸣涛还是不放心,可总不能让龙宿当场立个字据保证吧。
他脑子转得飞快,又言道:“今日与先生琴箫和弦不够尽兴,你吾何不打个赌,看谁先破解神儒玄章,便须在不违背侠心道义的前提下应承对方一个要求,先生敢否?”
“吾师徒早对此有所研究,只是尚未得出结果。可惜仙长拍马难及,吾未免赢得不痛快。”
“先生自信,却不可掉以轻心,贫道既提出此赌,便是成竹在胸,先生与令师恐怕还要加把力。”
“吾会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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