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他从不知道哪段墙头跃下,旁边有个便利店,老板娘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从天而降,黑眼镜擦了把额头的汗,进去买了两罐啤酒,递给我一罐,照例摸出两根烟,递了一根给我。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衬衫彻底废了,一排扣子只剩下两个,裤腿全是泥,手上本来有串奇楠沉香珠子,新到的货啊,不知道半路断在哪了,损失惨重。
黑瞎子倒是体面,我一阵咳嗽接着一阵咳嗽,好半天停下来,抬头一看,好家伙,我们回来了,这条小巷子我认识,出口就在孤山路上,距离吴山居不到二百米。
我靠着砖墙,一口气灌了半听冰啤酒,胸口火辣辣的痛感下去了一些,借了他的火点了烟。
这是我在绝地续命的食粮,这时候必须来一根,谁也不能阻止我,谁知道刚抽两口,就听见一个冷冽的声音在前面叫我。
“吴邪。”
我头皮一炸,第一反应赶紧把烟往后扔,也顾不得会不会把裤腿烫个洞,用鞋跟一阵乱踩,但闷油瓶已经看见了。
“没,没抽,刚点上,真没抽。”
我奇怪他怎么来的这么及时,回头一看黑瞎子晃着手机似笑非笑,妈的,互联网时代的缺德事,加倍缺德。
闷油瓶没说什么,我就准备装傻混过去,就看见他后面不近不远处跟来一个人,刘丧。
他穿着一身质地良好的黑西装,手表盘反光,我现在浑身臭汗,满脸是土,形成鲜明对比。
他并不靠近,就戴着耳机,双手抱臂倚在巷子口,用那种很轻蔑的目光看着我,好像在说“你也就这点本事。”
我一下子很窝火。
“你带他来干什么?”我对闷油瓶说,闷油瓶没反应,他一向不在意细枝末节的事,我冲刘丧喊道:“你是不是又跟着偷拍他?”
刘丧摘下耳机,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朝我一伸:“吴邪你整天脑补这么多是不是有病,我闲的蛋疼来搅合你们吗?用不着疑神疑鬼,你自己看。”
那我肯定不能真的去查,他看我没别的话,翻了个白眼:“好心当成驴肝肺。”说完耸耸肩膀,转身就走了。
他这么一弄我反倒没理了,就拼命洗脑自己,他是我们队友,又是小哥粉丝,跟着来看看情况无可厚非。
刘丧烦就烦人在他并不是一个纯粹的粉丝。
这几年,我、闷油瓶和胖子在圈里声名大噪,各自攒了一批粉丝,确实有一部分年纪小,三观没定型的追随者,每天在店铺留言区讲心事,甚至追到线下堵我们聊天,我们都好言好语的劝回去了。
人都有偶像,追逐偶像其实是一种投射效应,是看到自己的某一特征在公众人物身上得到完美的展现,归根结底,这是一种深层次的自恋。
他们不想了解我们真实的样子,也不会共情我们的处境,但他们真心实意的记挂我们,是温柔又弱小的感情,对这种粉丝,我们会善意的说谢谢,不会有太多交集。
刘丧不一样,刘丧真的有资格跻身我们的队友之列,作为队友,他的心思不纯,作为粉丝,他又缺乏对偶像的服从,他对闷油瓶的有种很微妙的共情,在他的世界里,只有闷油瓶一个人有资格与他并肩,也只有闷油瓶一个人能听懂他的孤独。
而我们作为闷油瓶的蹩脚朋友,生来就带着原罪。
这些复杂的关系我当然没法跟闷油瓶解释。
闷油瓶没管我们的肚皮官司,拍了拍我身上的土,确认了我没伤着,接过我手里的啤酒罐,捏扁了,朝垃圾桶投出一条利索的弧线。
之后深深看着黑瞎子:“闹够了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特别恐怖。
我感觉他这句话明面说瞎子,其实是在点我,吓得不敢吱声,瞎子一开始还嬉皮笑脸,后面笑容就有点僵。
他拽着我的手腕,撞开了黑眼镜的肩膀。
“回去。”
不是,我被他钳的老疼,心说的我这肺疼呢,你跟我使什么厉害。
这事后来我们找那位大叔私了了。
那位开老年代步车的红背心大叔,想不到有门厉害亲戚,回去就指点他报了警,说什么都要把我们按盗窃罪和扰乱治安送进去。
这事听着无厘头,往大了说,还真算是“两抢一盗”,当事人要是追究,我们要吃大官司,杭州那阵子办国际活动,治安查得特别严。
我们几个都经不起查,小花一直在窗前打电话,先是托了北京的朋友,又牵线联系到杭州这边,他来回踱步,一遍遍用手指拨弄他的刘海,体态优美,但异常烦躁。
小花在我心里一直是很坚韧的精英形象,我第一次在他精致的脸上看到了一种社会人的市侩,在心里叹气,当家不容易,要脸谁当家呀。
这其实是件小事,比起他的百亿产业来说不值一提的小事,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各行各业都有其规矩,想要从一个圈子动摇另一个圈子的原则,需要难以想象的影响力。
我拍他的肩膀,说你别联系了,绕来绕去欠多少人情,杭州地界的事,交给我吧。
他揉搓脸颊,睫毛纤长,眼里有血丝。
“他那个人,想干什么干什么,从来不想后果,一天到晚给我惹麻烦。”
“我懂,老张是职业失踪人士,我感同身受,有时候我怀疑这是他们求关注的一种手段。”
我安慰他:“我也求过人,去雷城的时候,我求遍了认识的人,连二十万都筹不到,我当时就想,我可真是屁用没有的大少爷,这三十多年活了个什么劲啊,死了算了。当然你们资本家可能很难理解,穷成什么样才拿不出二十万呐。”
他被我逗笑了,思忖了一会,说了声谢谢。
我给他倒了杯热牛奶,盯着他喝完了,开始接替他打电话。
黑眼镜和胖子在厨房做饭,闷油瓶在看电视,刘丧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二楼的房间里,不知道在憋什么蛆。
大家对我们的处境一无所知。
小花果然没指望我们买菜,我们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叫了每日优鲜。
官道的事我比小花有门道,我联系了我爸的一位老同事,找到交警从中斡旋,红背心那边抻量了很久,大概看出黑瞎子不是寻常之辈,狮子大开口要一百万,我又出动了盘口的关系,找到了那位在背后出谋划策的亲戚,连番砍价。
我们不能跟雷子硬刚,我们以前干的是挨枪子的买卖,如今法治社会,能低调就低调。
“有消息了。”我挂掉王盟的电话,对小花说,“对方要三十万,现金,我现在去取钱。”
“这样就够了。”他按住我的手,“给我一个号码,剩下的事交给我。”
“白道,不能有尸体、不能砌墙里、不能冲下水道,也不能出现百人以上火并。”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只是想再压压他的价。”他噗嗤笑了,用那双好看的眼睛扫向我,“胡萝卜的事,暂且放过你。”
害,聪慧如小花,什么都知道。
小花很晚才回来,他本来定了西湖边死贵死贵的法云安缦,出了这点小插曲就没有去住,说是在我这里借宿一晚,吴山居一下子人满为患。
吴山居是商住一体的小楼,一楼是铺面和仓库,二楼一共四间卧室,小花只肯住我的房间,他睡眠不好,需要独处。
胖子也坚决要一人一间,他最近跟一个离异的北京富婆打的火热,每晚聊到深夜,把发廊老板娘丢在了脑后。
黑瞎子在一楼睡沙发,小花说这是他应得的,经此一战,他发工资的日子又推迟了几个月,可能要再开半年滴滴。
黑瞎子的哀嚎没有换来老板的同情心,小花把被子枕头照他脑袋一抛,转身就上了楼。
剩下两间卧室,一间是闷油瓶,一间让给了刘丧。
刘丧装模作样地摆弄了半天手机,一脸无辜地说附近的酒店都订满了,我没好气地说那可不是么,这里是西湖,五月是旅游旺季,您要是没提前安排,那就得睡西湖区流浪人员救助站。
他充满期待的看向闷油瓶,给我气的,狠狠瞪他:“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我抱着睡衣铺盖,扔到闷油瓶的床上。
刘丧背着旅行包,住进了客房。
我看着他的背影,怀疑这又是什么追星的伎俩,说不定闷油瓶半夜去卫生间,突然看见刘丧披头散发蹲在角落,傻笑着举起手机……
我有个恶毒的想法,闷油瓶最好睡迷糊了把他当个粽子。
我和小哥没同居,一直保持着柏拉图的恋爱关系,可能是因为雨村的日子太平静太永恒了,让人不想迎接任何改变,可能是感情还没到那一步,也可能是闷油瓶对我没什么**,我感觉他对人间的一切都没有**,这是他从青铜门出来之后我才发现的,以前我们走南闯北,他偶尔还对我发个火,说句“还好我没害死你”之类的肉麻话,现在好了,除了种地就是跑山,清心寡欲的像个菩萨。
也可能是因为我老了,不复当年的风采,毕竟他从那扇鬼门里出来,第一句话就是你老了。
我俩认识的时候我多嫩呐,在三叔铺子前宿命般的一次对视,那时我二十六岁,懵懵懂懂,天真无邪,跟条小狗似的围着他转,看他的眼神除了好奇就是崇拜。
门一关再一开,外面的就是现在的我了,双眼沧桑,形销骨立,他没得选。
胖子说我没变,朝夕相处的人反而看不出对方的年龄变化,我看胖子也觉得他没变,每当我看向他,大脑会自动把他识别成初见的样子,我俩一起看十几年前的照片,才发现光阴没有饶过我们,他老了好多,眼角有细纹,添了白发。
普通人的青春太短,我最好的十年都在沙漠里人不人鬼不鬼的过了,弄了一身的疤,一身的病,男人都是视觉动物,说不定他那句话的潜台词是:“吴邪你怎么老成这副德行了?”
这么一想我就很泄气,特别心酸。
闷油瓶睡觉特别浅,最糟的那段时间他每次只能睡半个小时,跟张家的训练有关,伤脑神经的。
我俩偶尔挤一张床,我一动他就警醒,几次之后我就不敢了,有没有的吧,我们的羁绊太深了,可以不在乎这些。
我端着一大盆热水,去闷油瓶的卧室找他,睡前泡脚是我们在雨村养成的习惯。
“快来快来。”
我招呼他,把水盆重重往地上一放,搬了椅子:“就一盆水,咱俩凑合凑合,瞎子一直霸占着厕所,边拉屎边鬼哭狼嚎地唱歌,画面太美,我接完水就跑了,以前下地也没见他那么多屎,下次我得提前给他充个楼下景区公厕大会员。”
闷油瓶已经换了家居服,慢悠悠地从床上起来,我和他面对面坐着,他挽起裤脚,把脚放进水里。
我用的是个深盆,水很烫,我的脚没处放,就直接踩在他脚上。
他的脚背很薄,被水一泡,白的没有血色,能看见脚背上凸起的筋。
我觉得有趣,用脚底碾磨他的脚背。
“小哥,我今晚在你这睡,你睡你的,别管我。”
他低头看着水盆,抿着嘴唇,没吭声。没吭声就是默认。
周围变得很静,重回二人世界,心也跟着安静下来。
平时家里只有我们仨,抬头不见低头见,生活特别有规律,一整天不说话也不觉得怎样。今天处理了太多事,吴山居到处都是人,瞎子胖子恨不得长出八张嘴轮番对我聒噪,实在顾不上闷油瓶,这会就从心头漫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想念,从想念里又滋生出说不出的喜悦。
胖子说我是千年的孽畜,小哥是我要吸食的那口仙气,一天找不见他,我就要现原形。
这也不能全怪我,以闷油瓶的个性,如果不是邀请他一起认真去完成某件事,根本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我有一箩筐话想跟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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