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程影其实也不叫邹剑颖。
但程影大概知道自己叫什么。她的记忆开始得很早，她隐约记得最初的时候，管家叫过她另外的名字，他叫她拾尔。一开始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这是最初对她的综合评定，她在六岁前的排名是第12名。
后来那个管家被辞退了，换了新的管家。新管家的记忆力特别好，做人也特别仔细，不会把数字读得像名字，他会准确地喊着每个人每次的排名数字。
和很多小孩不一样，她最初的人生里，没有双亲，也没有共育中心。她是和一大群小孩长大，除了管家以外，还有一些人担任喂养、教育的工作，有点像共育中心那样吧。
和共育中心不同的是，她和其他小孩，还需要不停参与测试和评定。
如果获得更好的评定，那么生活品质会变得更好，吃得更好，睡得更好，玩具更多，也会得到所有大人们的关注与疼宠。
但如果评定等级下降，甚至不佳，那么就会有惩罚。那些惩罚相当多样，最轻松的是会被所有照顾者忽视，接下来就会被谩骂、体罚、挨打。而惩罚的标准只有一条：现代技术能完全修复的损伤都可以。这条标准是程影长大后才悟出来的。
最初一起住的孩子人数更多，具体多少人，程影也不记得了，应该也有几十个吧。后来，孩子们的人数越来越少、越来越少。那些不见了的同伴，大人们不会再提起他们，就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那样。
小小的程影总是感到非常害怕。
不需要什么“你不听话，就会被怪物抓走吃了”这样恐吓的话，小程影知道自己活着的世界正在吃人。
那些不算熟悉，互相竞争敌视的孩子们，被惩罚淹没、被小黑屋吞噬，然后被世界真正地抹杀掉。
为了不被吃掉，程影总是非常地、非常地努力。
和其他孩子不一样，程影很爱测定评级。因为只有评级出来了，她才知道自己的名次被保住了，那个晚上她会睡得特别好，不用担心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猛然窜出来，把她撕碎，吞没，然后被所有人遗忘。
小程影一直以为自己的一生便是这么度过了。她那时候还不知道死亡的确切意思，但是很多书上都写着死亡便是消失，在小程影的理解中，大概哪天输了，就死了。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直到程影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此时她的评级已经稳定在前十，这个排名让她获得了第一个真正的名字：邹剑颖。
她也第一次见到了母亲。
母亲穿着得体的衣服，神色淡然，仿佛这里是她创造的一方天地，她便是此处的唯一神祇。
而在小程影心中，母亲确实也是无所不能的神祇，正如她的名字那般经天纬地，所有评定程影生死的大人们都对母亲毕恭毕敬。
也许是小程影眼里的崇拜太过于明显，母亲屈尊蹲下来，甚至轻轻地抱了抱小程影。小程影不敢随便动，只是怯怯地、恭敬地喊了一声：“母亲。”
程影不敢喊妈妈，她读书看到过的，知道“妈妈”是很亲近的称呼，她觉得自己还不配。这一声饱含崇敬的称呼大概取悦了母亲，她微微一笑，小程影便记了很久。
小程影想成为她真正的女儿，可以喊她“妈妈”的女儿。
从此小程影的人生改变了，她不再害怕黑夜降临，因为她知道了她的人生并非只有沉没与消亡，她的母亲便是她逃离黑夜迷雾的灯塔，只要跟随着她的指令，必然会走向天高海阔的新天地。
在小学的期间，小程影的成绩一直稳定排在全校第一。每个月都能看到母亲对自己的嘉奖。如果一直顺利，小程影大概就能成为真正了女儿了吧。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如果没有程思路的话。
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有程思路呢？连异能都没有，却处处赢自己一头。程影想不通。
升上了初中，程影便又开始她已经远离了很久的噩梦。不管她多么努力，都赢不过程思路。她又开始挨打了，梦里的魑魅魍魉再一次找上了她，母亲也再不向自己展露笑颜。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程影比谁都努力，却没有一次赢过程思路。
母亲对自己真的已经很耐性了，但是自己却一次次只能带给她失望。程影每次被惩罚的时候，都这么想。
那些孩子们很多长大后，总要把身上的伤疤去掉，而程影没有。她要让自己记住这些，然后争取下次让母亲满意。这是母亲特许给她的荣耀。
可是，在大学的时候，母亲还是对她彻底失望了，程影被剥夺了姓氏和名字，名字改为单字“影”。
程影的光熄灭了。却也没有被黑暗吞没。
程影只是需要扮演一个普通人，一个她从来没有当过一天的普通人。
程影只是变成世间一抹可有可无的影子，被母亲遗忘。
程影像过去那样，再一次瞪着排行榜。她依旧还是在第二，程思路就像一座大山一般，永远压在她之上。现在，自己的名字倒是和名次匹配了起来，只配做匍匐在地上的影子。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程影的耳边传来了一把清朗的声音：“你就是影吗？”
程影转头看了一下，这是一个长相普通的女生。原本程影并不想理会她，可是鬼差神使之下，莫名其妙地“嗯”了一声。
这个女生看起来似乎有些惊喜：“你应该不认识我，但是你可能听过我的名字，我是程思路。”随后，她伸出了手，似乎想和自己握握手。
啊，她竟然就是程思路。程影想。
这和她想象中的程思路不一样。眼前这个女生真的，从上往下看都显得十分平凡普通。普通的中等身材，带着学生常见的黑框眼镜，没有印象点的平凡长相，唯一让人难以忽视的就是她那一身咤紫嫣红到刺眼的衣服和鞋子。
也许这个女生最特别的地方，就是她叫程思路，拥有了全校最著名的大脑。程影看了看她落落大方地伸到自己面前的手，又看了看程思路仿佛不知道尴尬的笑容，最后还是回握了程思路。程思路显得更是开心，噼里啪啦地聊起自己多么想认识自己。
真奇怪，她完全不担心被自己超过吗？竟然还想认识自己？程影不由得走神，也对，天才程思路大概一辈子都没有尝试过第一以外的滋味。
从那天开始，程思路仿佛对程影产生了莫大的兴趣，总是不时出现在程影身边。原本程影不喜欢和任何人产生任何的联系，只是对程思路的脑子有执念，所以既显得不耐烦，又没有断然拒绝程思路的亲近。
程思路倒是知情识趣，可能察觉到程影对人群的抗拒，因此经常也是约程影在一些少人的地方见面。
程思路会和程影讲各种各样的事情，比如她喜欢的天文学，比如她亲近的吕老师，比如她的新进展，比如她的朋友们。有时她还会和程影说点更加鸡皮蒜毛的生活日常，比如哪个饭堂哪个菜好吃，哪个实验室用起来比较爽，冬天哪里暖和一些。
程影完全不理解。程思路好像平常也没有怎么用她的天才大脑，每天净是在关心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情。自己竟然输给她了？
程影的不耐烦感觉与日俱增，她对普通人的日常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们讲的所有人与人的联系，对梦想的憧憬，对未来的忐忑，程影从来没有感受过。就像是对着天生的盲人，谈论世间各种绚烂的色彩，听着只觉得又莫名其妙，又让人生气。
程思路仿佛完全感受不到程影的不耐烦，依旧经常围着程影打转，程影也不知道她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什么吸引力。明明母亲都抛弃了自己了。
随着天气日渐炎热，衣服也开始越发地轻薄。之前程影很少与人亲近，所以没有什么人察觉到程影身上的伤疤。可是程思路像狗屁膏药似的，程影身上的伤疤也第一次被程思路这个外人发现。
第一次程思路看到这些伤疤的时候，整个人都惊呆了。程思路甚至完全没有征求成程影的意见，拉着她进到厕所单间，强行把程影的衣服给脱下来了。
这也是程影才发现，程思路的力气简直大到离谱，自己一个专门练过武术的人竟然都反抗不了。
程思路仔细地检查，表情越来越不好看。认识了这么久，程影第一次看到程思路的笑脸消失，转而换上显而易见的愤怒和冰冷。
“谁对你做的这些？”程思路硬邦邦地问道。
“没有谁。”程影不想回答。程影学过这些，她知道，在普通人的眼里，这叫虐待。但是在程影眼里，这些不过是为了让她变得更好的助力而已。
程思路黑着脸看向程影，发现程影真的满不在乎，不由得皱起眉头。
程影看程思路一动不动，不由得催促道：“把衣服还给我！”
程思路没有马上回复，而是再次仔细观察了一下，确认了程影身上的伤痕情况，才不情不愿地把衣服还给程影。
等到程影把衣服穿上，程思路似乎也冷静了不少，她看似平静地问道：“你……经常会被打吗？”
程影其实并不想回答，但是她知道，如果自己不回答些什么，以后必然会被程思路给烦死。程思路在科研上的执着，在对人对事上，偶尔会变成没完没了的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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