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的是,自在鬼谷久居以来无论外界压力多么沉重,顾御诸的睡眠质量总是很好,梦魇一类的似乎也并不影响,或者说,那些对她来说已经不能被称为梦魇。颜路却已两夜没合眼了。
远处的铜镜借月光映出他深黑的眼眶和身后床榻上熟睡的顾御诸,菖兰的香味对颜路来说提神。他摸了摸自己的手指,已经有指甲微微露出来了。
老师,我这样做,对她是好的吗。他想。
小圣贤庄烧得什么都不剩,伏念和颜路为了让张良脱身留下断后。他本想同伏念一同殉死,却不料嬴政下令活擒自己,缠斗时似乎还听见王离叫骂着说:“他妈的,三个人两个给放跑了!谁能活擒了颜路圣上重重有赏!”他想到嬴政是为了逼迫顾御诸而故意寻找顾御诸亲信之人,所谓“三人” 大概指的是自己和荀师叔与三师弟张良,伏念贵为小圣贤庄大当家,死时却也如草芥一般,淡淡地……他悔恨自己没有咬舌自尽的勇气,让嬴政称心如意,让顾御诸受到这般屈辱。他在咸阳第一次见到顾御诸时只觉得时过境迁,他早知道她总控制自己,只是没想到沦落至斯,他有了一个打算——无论如何,让她骄傲的心回来。他能做的只有这样。
“还睡不着吗?”身后传来细而低的声音。
“你醒了?”颜路轻声问。他微微回头,似乎还能看见惺忪的顾御诸。
她眼角有些湿。“我梦见一些你师傅。……很轻灵,不知是我的梦找到了他们,还是他们在我梦里……”
“是么……还有什么呢?”他希望倾听。她身边的人都那么温柔。
“还有盖聂…念端、凌岫、韩非、你、我师傅……很多重要的人。他们的脸开始很清晰,到后来逐渐变成泡影,温柔地包住了我,我似乎还有些现实的意识,我知道自己湿润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醒来时已经忘了他们说的话,只觉得心很轻很自由,好像要飘走了……”
“想念太深,总会梦的。”
“你知道么,其实我是可以逃出咸阳的,我身体里有一部分我总不想触及的力量……可我总觉得咸阳有线牵着我,我还需要待下去。我很抱歉,把你牵扯进来,真的。”
“无需为我担心,小圣贤庄的覆灭已是既定,”他说这话时心中一刺“三师弟与荀师叔已平安,我若没有你,大约早就命陨。而师兄……他不似我们软弱,注定要和小圣贤庄共存亡的。”
“……谢谢你路。如果有你,我想我还能继续等下去。”她回忆起颜路。
……
顾御诸和路坐在一片草地上,身边的小溪缓缓流淌,风轻轻吹拂着他们的脸颊。夏天了。
她把雕好的木像给路看,脸上满是自豪的笑着。路见了两眼发光,刻得真像老师!他用手接过那木像来把玩着。
顾御诸笑说:“怎么样,我顾云尧的手艺?”
“真好!但是您怎么只刻了老师?”
顾御诸摇了摇食指,嘴里发出啧啧声,表示路猜错了。她愉快地哼哼两声,从怀里摸出两个木像然后说:“这是小小路,这是奶奶鱼。”
“奶奶鱼是什么鱼?”路又接过那两个木像,本来是要雕大一些的,但顾御诸的手也小,做出来的东西和想法总是差些,路小小的手刚好放下三个。他当然知道“奶奶鱼”是什么,但他的童心只给顾御诸看。
“嗯~是什么呢,你猜猜。”
“嗯——奶奶鱼有白色的头发,金色的眼睛,凶凶的喜欢咬人呢!”
顾御诸被逗得大笑,这就要咬向路,路立刻跳了起来小步逃走,顾御诸假装追不上。两人清脆欢乐的笑声就在平原中传散。
含光见到这一景象不舍打扰,等到路跑累了,他被顾御诸逮到挠痒痒时,他才放出些气息让顾御诸发现。路把三个小人交给顾御诸,她小跑向含光,骄傲地展示给他看。
顾御诸跟随含光已三月有余,匿气的法子她早学会了,只是觉得待在他们二人身边很舒服,她有些不想漂泊,便问含光介意否。路很喜欢她,诚实又有趣,虽然习惯很怪,比如警告二人在她睡觉时不得近身,但她是路唯一的朋友。含光表面拿她当前辈,实际上与再照顾一个孩子无异,但有她在他对路的安全更加放心。还有一点,他总能看到她的寂寞与忧愁——在谈及一些事时她空虚的眼睛——她太长寿了,世间似乎无人能指引她,她爱观察,但也极迷茫地活着,她需要指引她的人,这也是顾谖的夙愿。为了故人的期望以及自己莫名的正义感,含光决定留下她。
由于含光单亲爸爸的气质和好脾气 好像还有点老气,顾御诸慢慢放下戒心,似乎很喜欢依赖他,这种感觉就像她的师傅:温暖可靠。并没有暧昧的感情就是了。
含光看见她期待的眼睛,自然笑着夸奖她。她分别向含光介绍那三个木像:这是小小路,这是奶奶鱼,这是老老师。
“什么老老师?我很老吗?”含光打趣说。
“那改成小老师?”她问,不是认真的。含光轻叹一口气说算了吧。
顾御诸低头看路,又问:“小小路想要哪一个?”
路说要奶奶鱼,顾御诸笑得很开心,把“老老师”给了含光,“奶奶鱼”给了路,自己把“小小路”收了起来然后说:“我要小小路,委屈含光你,只能拿到老老师咯。”
含光一笑:“老老师那么帅,你们可没得抢。”
“刚好你拿着自己欣赏。”只是顾御诸有时毒辣,常堵得含光语塞,但分寸刚好,只是逗人笑的地步。
“如果让阿云去游说六国,苏秦张仪之属定不如你。”
“那当然了。”……
三人心照不宣地不去问彼此的过去,似乎像亲密的萍与水。含光有时问顾御诸的梦想,她总随意地说不知道,她只是没办法死,也可能是想替顾谖看看这世间。含光告诉她或许应该试试寻找一个权威,百年来她总飘来飘去,她也有些好奇归属某处的感觉,于是她记住了。后来她在咸阳、在鬼谷、在流沙。有了归属地后她清晰地感到自己的灵魂又丰富了许多,后来这些地方似乎都争不过顾御诸的寿命,纷纷消散了,她又获得了像顾谖死时差不多的寥落感,但她享受人世间带给她的情感冲击,无论好坏。
现在她尝试找一个稍微长久些的归属,她想过是否在盖聂身边:确实有归属感,但在个别人身边也有,甚至卫庄。而且这样的话 就好像她是依附别人而活的一样,她并不愿意。以她的寿命有些强这世间所难了。不过她渐渐也意识到,“归属”只是含光提出寻找活着的意义的过程,她现在正以寻找归属为目标活着,她很开心她为自己活着了。
想到这里,旭日已经照进了寝宫中,颜路重新蒙上了眼眶,去打理宫中的杂事——他现在是咸阳的下人。她多次劝他用不着做那些,他却说“入乡随俗”,闲着也是闲着。顾御诸想到他似乎是想用劳动来缓解痛苦,于是不再多说,但她也吩咐其他下人不得滋事。
劳动缓解痛苦…是啊,他表面释然,而明明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怎么能剥夺他人不愿痛苦的权利呢。她想。
她更衣完毕,却见寝宫中央俨然立着一名蒙面的秦国士兵。
不——
罗网——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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