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受伤了。纵使真正的死亡对她来说遥远如月,但她终究是人的身体。
毒,很危险。
盖聂从不问顾御诸的来历与目的,他知道她的世界离自己、离这个世界都很远。但无论她在外如何,都不会将鬼谷牵连,这貌似是她的底线。那天夜里,盖聂把灯掐灭,已经准备歇息,但却突然听到偏堂巨大的声响,于是立刻拿起案上的剑向声响处奔去。鬼谷隐蔽,大概不会是盗贼一类,那来者的背景只能更复杂,意图也更歹毒。
盖聂紧绷神经,握紧了手中的剑柄,将偏堂的门打开后立刻警戒。血腥味扑鼻而来。偏堂透光性很好,但还不足以让盖聂认清眼前人的脸,这人内力不浅,受伤了。祂无力地靠在墙上,散乱的白色长发将脸掩得严严实实,月光照在血滩上。盖聂将剑弹出半鞘,剑光射在那人的下脸……嘴角痣。她的呼吸在颤,鲜血从大腿外侧顺流而下,这里的血腥味已经快把她的杏花香掩盖。只是盖聂终于抓住了那一丝气味,收剑冲上前去——“顾姑娘?!”
盖聂三步向前去扶住顾御诸,他有些慌乱,至少要把她转移到平坦的地方,于是抬着她的胳膊,慢慢用另一只手把她从墙边拉开。血还在不断流,不断滴落在地板上,即使有人搀扶每一步也走得极其艰难,她的黑衣已经快要被深红染尽。她捂住小腹,缓慢地向前挪动。
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而且没自愈?盖聂想。
“………——”她好像要说什么,盖聂立刻侧耳倾听:“……………碎尸…。”………盖聂立刻挪开耳朵,生怕自己听到其它不该听的东西,但可以确认的是顾御诸已经神志不清了。
顾御诸从不在房间里睡,她只在正堂迎着月色,靠着梁柱,等到月亮挂上梢头,她的呼吸也就平稳了。但其实正堂一直有一张为她摆的凉榻。大概一炷香,盖聂才艰难地把她挪到正堂,正准备向凉榻走去,顾御诸却突然加快步伐,挣脱了盖聂,向她熟悉的梁柱冲去,只是必然地,她在靠住梁柱前就倒了下去。双腿无力地颤抖,已经支撑不住她了,只得噗通一声单膝跪地,这一下好像又把伤口撑开了一般,使出血更加严重,口腔中也涌出一股血。但更短的时间,她用手扶着地面,成功靠在了柱子旁。
这是盖聂第一次见到她如此狼狈的模样,以往的她总是洋洋洒洒,归来又去,好像她人生在世,从未有过失意。她有深厚的内力和绝世武功,如今竟有让她变成这般狼狈模样的人,想到这里盖聂不禁背后发凉。他小心翼翼地坐在她身边,想给她擦擦脸上的血迹,却不知为何,双手格外沉重,可能是觉得太过僭越。他抬眸看着她的眼睛。
只有月光。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别管我了。睡你的觉去。”她的语气很冷,冷得彻骨。
“……恕难从命。”盖聂端坐着,说出这几个字。他凭着月色观察着顾御诸。她的唇已经失去血色,苍白的脸和血渍被月光照得渗人,睫毛微微颤抖,眉心紧锁。即使盖聂完全知道,眼前这个人根本没有死的可能,但不能就此离去。这种想法竟找不到来由。
“在这儿待着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能做什么?呵,好美人儿,天亮我就没事了,你现在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好不好?……咳咳……嘁。”她转过脸,背着月光看向盖聂。她的眼睛早就模糊了,除了月亮什么都看不见。但不知为何,少年的身影格外清晰……他的眼前有浓雾笼罩,但即使如此也不影响那束从深处射来的、耀眼坚定的光。他很迷茫,但并不是不知道方向,只是看不清。她甚至感到了一丝暖意,或许她知道这种光。平常觉得他长得很俏,现在这种时候倒更顺眼了。正当顾御诸在心里自嘲,发现盖聂还是动也不动,顾御诸才理解到轰不走他了。她勾了勾嘴角。
既来之,则安之?
“……你想帮我?”
盖聂点了点头。
“那就听我说会儿话吧,比什么都强。
我被那群人暗算了,算我技不如人,但是那群狗养的是真阴损。如你所见,我的血止不住,身体里和沸腾了一样难受。诶,你来摸摸我。”顾御诸艰难地甩出一只手来,向盖聂示意。盖聂伸出两指,用指背贴住她的手背。像冰一样,冷得人想缩起手指,但她的武功那么强,手背怎么如此柔滑呢…顾御诸收回手,继续说:“看来不是阴阳咒印,肯定是种邪门毒药。西施毒?比那麻烦。涂在那种刀上,从我腰上过来,我肠子都撒了一地!哈哈!咳……不好意思啊。”盖聂虽然表面平静,内心却不可思议,受了如此重伤,还能笑着自嘲…在他遇到的人中实在罕见至极。“还不如拦腰斩了我,倒不用受这种苦了。可惜中毒是不能自断经脉的,我也很珍惜生命啊,尽量少断自己经脉,结果还要受这种苦。呵呵呵呵呵……诶,盖聂。你有梦想吗?”
盖聂不言。
“行了。你先别说,梦想与合适的人说。……不过…”御诸又对上了盖聂的眼睛,他这双眼睛有爱和野心…还有点恬淡?还有点深远,即使现在青涩,总之她很中意。“…哼,没事。说不准我们还有很多话可以说呢。今天就先到这儿吧,啊。我要睡了,一睡就是很多天,让王先生别担心。另外不用担心这些血,自己会消失的。……对了,麻烦你把我的刀拿来。”顾御诸看向盖聂背后。
盖聂回头,自己身后不过五步,有把闪着光辉的兵器。不像剑,他没见过这种兵器,应该是刀。这把刀熠着夺人心魄的光,比合金剑还要沉,不知是什么缘由,他觉得这刀的杀气很重。平常顾御诸用粗布把这把刀包得严严实实,根本见不到,而她今天迎敌归来,未能来得及包住它,所以才让盖聂见到。
“诶,少看一会儿,会害羞的。”
害羞?谁?刀?盖聂忙把刀放在顾御诸怀中。
顾御诸不再说话,她的呼吸声逐渐平稳下来。真的睡着了吗?可她还在流血。盖聂还有些不能相信,可毕竟是她,师父早就说别拿她当寻常人。或许这时应该相信她……。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出于什么心理这么关心这个人…总觉得只有她自己一定会闯祸,即使她其实并没那么不靠谱。
……
两天过去了。盖聂每天练功回来都要看一会儿她醒没醒,做饭也会保持原本的三套餐具,怕她这时突然醒了饿了想吃饭。鬼谷子给她盖了一层薄被。
但到了第三天她还是没什么动静,还是紧紧抱着刀睡着,只是血不再流了。春光明媚,屋外的花瓣被吹进来,在她身旁堆积起来。鬼谷子让盖聂不用清扫。那天盖聂在御诸身旁读书,一片花瓣落在了她的鼻头上。他想替她拿下去,便缓缓伸出了手————
杀气——!!!
脑中一阵空白,反应过来时那把刀已经抵在了盖聂的喉前。白发随她的身影扬起,盖聂的感受到从肩膀传来的剧烈疼痛,那一瞬盖聂想反抗,但惊愕的他看到她的眼睛。最深处的她。
她在害怕。
害怕到瞬息释放如此锐利的杀气,害怕到连受了这么严重的伤都要抱着武器睡去,害怕到连眼前的人都还没认清就让刀出鞘——你是这样的吗,就算你不会死,也如此惧死?或者,这是一种被故意培养出来的以恐惧为基础的本能。盖聂没有反抗。
就在刀刃要割破他的喉咙,染红他脖颈的时候,顾御诸回过神来,她的眼睛又变了。她极速放开盖聂的肩膀,向前把盖聂推开,扭转角度使刀不再向前行进后立刻把刀扔开。刀刃深深地插进了木地板里。顾御诸惊魂未定地大口呼吸着,她看着自己把刀扔开后颤抖的手。
盖聂稳住身体,向前走了两步。
“等下…你等下。你会很危险诶,别再走了。”御诸制止道。
“危险?哪里?”盖聂还是向前挪着脚。危险?怎么会危险呢。你最后的眼睛难道不是在害怕——害怕伤害到别人的眼睛吗。那种恐惧更让你颤栗,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让别人陷入危险呢。
“真的,美人儿,别再靠近了。”顾御诸揉了揉山根,眉头紧蹙,语气里有些疲惫。她明知道自己不会把盖聂怎么样,但还是对别人与自己的距离感到后怕。而且也没准对这么狼狈的自己恼羞成怒起来,然后说出尖锐的话呢。
“顾姑娘,你没事吧?在下只是想帮姑娘而已…。”盖聂说着,隐约在笑。
霎时天空暗沉下来,树林不安地晃动着枝干,纱帘被吹得乱舞,地上被砍成碎片的竹简被卷到室外,盖聂耳边的空气嗡嗡作响,她好像生气了。刀不在手中,盖聂脚下的地板却出现了一道道深深的刀痕,顾御诸释放的剑气已经斩下盖聂的一截鬓发,耳边还有布料被撕扯的声音,强大的气压阻碍着他,即使如此,他不曾停止。
他甚至缓缓抬手。
顾御诸不快地皱起眉:“你想做什么?”
盖聂不言。一道伤痕出现在盖聂的脸上,血从伤痕中渗出,飘向身后,最后在墙壁上绽开。直到他的手离顾御诸已经近在咫尺,他在顾御诸的刘海上搓了搓,貌似取下了什么东西。他把指尖的东西稍微拿远,顾御诸看清楚了。那是
……
花瓣?白色的,顶端还有点泛粉……
天空明朗起来,春光又明媚了,树林不再喧嚣,除了地上的刀痕和遍体轻伤的盖聂,一切都回到了最安逸的时候,时间好像就静止在这一刻,顾御诸也有些发怔。
怎么……
“噢……姑娘熟睡之时在下看见一片花瓣落在姑娘脸上,刚想伸手帮姑娘清理,姑娘就醒了……没想到这花瓣倔强,倒留在了姑娘发丝中。”
是这样?
盖聂把花瓣轻轻放在了御诸掌中,便准备离开,御诸呆呆地看看手中小巧可爱的花瓣,又看看盖聂的背影,想着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唉,那个……小…”她把那两个字又咽回去了。
“请讲。”盖聂回眸。
“………谢谢你啊。…”
“噢,”盖聂话里有笑意“顾姑娘客气了。”
盖聂走了。
“没准我们的话是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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