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正是范闲那个被她砍烂的院落。
如今已经大变样子。
果然只有大把银子撒出去，那些能工巧匠能使出浑身解数，别说是三天，就算是一天时间也能将它布置的令人满意。
林嫣儿勾起唇角，欲要推门，却不想大门从里头被人打开了。
她下意识往旁边闪身。
紧接着一道人影从里面飞出。
没错，是飞出去的。
叶灵儿立在门口，宛如一位顶天立地的门神，又从身后揪出大宝，将他也推出新房，指着躺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的范思哲，挽着袖子斥道“好好说让你出去你不听，还说什么这是你家我管不着”
“行，那我不说了，本姑娘不才，不是擅口舌之争的人，却恰好略懂几分拳脚！”
虽然叶灵儿这话是对着范思哲说的人，可大宝也被她的气势吓得两股战战，见到林嫣儿如同看见救命稻草一般，连忙躲到她身后
“嫣儿，大宝害怕。”
“这是怎么了？”林嫣儿拍拍大宝肩膀，示意他把事情说清楚。
“范思哲这小子撺掇大宝一起躲在喜床下，想要听床脚。”叶灵儿冷哼一声“被我发现了还赖着不肯走。”
“闹洞房嘛，大家都这样，你干嘛大惊小怪，还打人。”范思哲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揉着屁股不服反驳。
“你！”叶灵儿被气得柳眉倒竖，捏紧了拳头就要打他一顿，人都要冲出去了，却又被人扯住了衣角。
林嫣儿冲她摇摇头，然后缓缓走到范思哲面前，上下打量他一番
“范二公子从北齐回来了啊，原本我还担心去那里舟车劳顿，四下无亲，范二公子怕是要清减不少，不过今日一见……”
她轻轻笑了下“看样子你在北齐过得不错，是有人照顾？”
范思哲背后一凉，看着门上贴的大红喜字有些心虚。范闲正儿八经娶过门的妻子正端坐在屋中，可他早在之前就称过北齐的海棠朵朵为嫂子。
好在，林嫣儿只是随口一说，她并不知道范思哲在北齐的所作所为，见范思哲目光游移，也只觉得他在为抱月楼的事羞愧。
她继续道“不知范二公子这趟回家还走吗？日后想干些什么营生？”
林嫣儿语气温和，面带笑意，范思哲看着她却越来越觉得自己喘不上气，他想起那日在抱月楼被林嫣儿扯着脖子上的项圈质问的感觉，于是伸手扯了扯自己的领口。
感觉到呼吸通畅后，又意识到自己这个行为像是露了怯。想起抱月楼这事归根结底是林嫣儿给他设的局，可怜自己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得背井离乡去北齐避难，于是不由自主地感到恼怒。
范思哲挺起胸膛，耳边似乎又回荡着范闲那句“男人长大就在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去一趟北齐，已经成长了，是个男子汉，不必害怕林嫣儿。
“这就不劳小郡主费心，我已经为自己做的错事付出代价了，只有以后是待在家里还是去别的地方，您都管不着。”
“真好。”林嫣儿笑容浅淡了些，摇着头轻轻感慨“你还有家。”
“可怜那些姑娘，却没有了。”
范思哲涨红了脸，提高声音，他觉得委屈极了，他都为此去北齐了一趟，林嫣儿怎么还是抓着这个无心之失说事呢？
“我说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个青楼，我想打造的是一个风雅之地，让那些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姑娘陪达官贵族们说话聊天！我没让她们以色事人！她们在那里工作跟在绣纺当绣娘、在酒楼厨娘是一个性质！”
林嫣儿冷眼看范思哲收起从前插科打诨的模样，变得恼羞成怒。
她抚了抚自己的眉梢，只说了一句话。
“风雅之地啊，那你愿意让你自己家中女眷去那里工作吗？”
范思哲呆住了，范家人口不多，女眷只有他的生母柳姨娘和姐姐范若若。
他看重家人，林嫣儿可以骂他，但怎么可以这样咒他的母亲姐姐？
范思哲眼睛都红了，胸口剧烈起伏着“我娘是国公府嫡女，我姐姐是京城第一才女，她们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你不愿意。”林嫣儿低眉“范思哲，光是说说都能让你感到被侮辱、被冒犯，可见连你自己都信不过自己口中的风雅之地清清白白。”
“抱月楼里的姑娘也是别人的姐妹、女儿啊。”
她转身看向大宝，给他整理刚才被叶灵儿扯皱的衣领，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
“大宝，你要记住，自己都接受不了的事情，一定不能强加在别人身上。”
“你想想，如果你自己很困，想要睡觉，突然从床底钻出个人来吓你，你会不会很害怕？”
大宝想象那副场景：自己躺在床上，被子盖的紧紧的，黑暗中床下传来一阵声响，他正准备低头查看，却冷不丁的对上一双眼睛……
“啊！”他被这联想吓了一大跳“大宝怕，大宝怕！”
“乖。”林嫣儿轻轻拍打大宝的后背，安抚他冷静下来，又循循善诱“大宝害怕，难道婉儿就不会怕吗？那大宝为什么要藏着床底吓唬婉儿呢？”
“大宝没想吓唬婉儿。”大宝连连摆手，指着范思哲“是小东西告诉我说成亲要闹洞房的。”
范思哲抿抿嘴，没说话。
“可婚礼并没有安排这个环节，这就说明新人并不需要闹洞房。”林嫣儿看向叶灵儿“并且叶小姐不是也说过让你们出去了吗？为什么不听她的话？”
“对啊”叶灵儿怒视范思哲“要是一说你就出去，我又何必动这个手。”
“好大宝。”林嫣儿温柔用双手托起大宝因羞愧而垂下的头“咱们跟叶小姐道歉好不好，再答应我，不要因为一时的好玩而忽视他人的拒绝。”
“我知道了。”大宝点点头，对叶灵儿认真鞠了一躬“叶小姐，大宝错了。”
见他这么正式，叶灵儿反倒是不知所措起来，挥挥手“我原谅你了，下次别再犯就行。”
“太好了，大宝又是好大宝了！”大宝摇着林嫣儿的手臂欢呼起来。
“大宝真棒。”林嫣儿摸摸他的头，先是夸了夸，紧接着话锋一转“但是——”
“我从前和大宝说过什么？做错事情的需要两步去弥补。”
“受到惩罚和获得受害者的原谅！”大宝抢答道，叶灵儿已经原谅他了，那惩罚是什么呢？他忐忑不安起来。
“罚你明日不许吃红果，你认不认？”
“大宝认。”大宝虽是垂头丧气，但还是心甘情愿地认了罚。
“再去和婉儿道个歉，就回房早些睡吧。”林嫣儿给大宝指指屋门，示意还有婉儿。
“婉儿，对不起，大宝不该藏在床底吓唬你。”
“没关系，大宝早点休息。”
得了这句话，大宝终于如释重负，看着林嫣儿“那大宝回去睡觉了？”
林嫣儿微笑颔首“去吧。”
见大宝一身轻松的跑掉，范思哲却更如芒刺背了，于是一咬牙，一跺脚，对着屋门口也是拱手一礼，大声道“叶小姐，嫂子，我错了，还请你们原谅。”
在听到婉儿的没关系和看见叶灵儿嫌弃的一个点头后，范思哲长出一口气，觉着心里像是卸下来一块石头，可想到大宝那句“做错事需要受到惩罚和获得受害者的原谅”又有一块重石压上了心头。
抱月楼……他自认为去北齐已经算是惩罚，那受害者的原谅呢？
她们会原谅他吗？
范思哲恍恍惚惚地出了院子。
“小郡主很会教育孩子，怪不得书院的学生们都很喜欢你。”叶灵儿双手抱臂，背倚房门笑看着林嫣儿。
叶灵儿是女学中教授武艺的夫子，她常听学生说林夫子的事。
“叶夫子也很好，之前有好几个孩子说想要成为叶夫子这样英姿飒爽，可以保护别人的大人。”林嫣儿回她一笑，蹲下身准备将方才放到门边的盒子抱进屋。
“你以后一定能做一个好娘亲。”叶灵儿由衷感慨，觉着林嫣儿和李承泽要有个孩子，无论是男孩女孩，都会长的又漂亮，性子又乖巧。
娘亲
林嫣儿在心里默念这个词，紧接着借黑暗的遮掩苦笑
她这辈子是没这个机会了。
正要开口别开这个话题，却听背后叶灵儿响亮地喊了声“是谁在屋顶，站住！”
林嫣儿本能抬头，只看到叶灵儿追着一个背影飞檐走壁疾驰而去。
“来人呐！守好新房！”她将在外巡逻的禁军叫进院中，又进屋安抚婉儿“姐姐，我让人去追叶小姐了，我就在门口等着，你别害怕。”
叶灵儿半柱香之后才气喘吁吁地返回。
“怎么样？可有伤到？”林嫣儿关切赢上去，递给她杯早就晾好的茶。
“没交上手。”叶灵儿弯着腰大口喘气，将茶水一饮而尽“那人武功很高，我估计在他手下走不过三招。”
林嫣儿心下一惊，生怕有人对婉儿不利“我这就把谢必安和范无救叫过来。”
“不用。”叶灵儿拉住她“他要是有恶意的话，我现在就不能还站在这里说话了。”
“没恶意，那他要做什么呢，看热闹？这样的高手，为什么不大大方方进门喝杯喜酒？”林嫣儿仍不放心。
“我看见他眼睛上蒙了布，应该是教范闲功夫的那个五竹叔，范闲成亲估计他就是想看一眼。”叶灵儿随口说着，见林嫣儿神情怔然，有些惊讶“婉儿没告诉过你，范闲还有个叔叔吗？”
“叶小姐。”林嫣儿瞳孔震颤，猛地抓住了叶灵儿的手，情绪几乎失控“你说范闲的功夫都是那叫五竹的人所教，那五竹身手几何，用的什么兵器，可能媲美大宗师？”
“我……不知道。”叶灵儿意识到不妙，她怕是说错了话，急忙找补“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媲美大宗师，但我看的清，他用的兵器是棍。”
“棍啊。”林嫣儿脱力般后退一步，仰头看着月亮，努力忍住眼眶中的泪意。
别哭。
姐姐大婚，妹妹要是在新房门口落泪。
不吉利。
“是棍就好。”她轻声重复，心中庆幸。
林珙哥哥的伤口是刀剑所造成的。
如果她真的在姐姐的大婚之夜知道范闲是杀害林珙的凶手，她该怎么做呢？是默默忍下，还是破坏这场婚礼带着姐姐离开？
她怎么做都是错的。
林嫣儿突然觉得好累，仿佛支撑着这副皮囊的脊柱在瞬间被人抽去，几乎要让她维持不住站立的姿态。
她用尽最后几分精力努力对着叶灵儿扯出一个笑“叶小姐，新房桌上两个盒子，是我给姐姐的添妆，还请你替我告诉姐姐一声。我有些不舒服，先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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