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空庙赏花,庆帝硬是等范闲从苍山回来才出发。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特意为他办的呢。
李承泽和林嫣儿施施然走在峭壁旁的栈道上,一路有说有笑,全然没有身处万丈深渊,说不准哪步踏重了就会摔个粉身碎骨的自觉。
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恨不得把自己粘在石壁上的李承平,他都不敢向外张望,两股战战,都让人担心他来不及进入正殿就会被自己吓晕过去。
“别怕,结实得很。”李承儒安慰弟弟“摔不下去。”
李承平点着头,但扒着岩壁的姿势丝毫未变。
“大哥!”太子叫着李承儒,从后面快走几步上前,见李承平如此,不由发笑,亲昵道“小不点怕高?”
“三年前还小,没来赏花,天知道这么吓人。”李承平满眼惊恐。
“这有什么好怕。”太子挥袖,指向林嫣儿“你嫣姐姐都不怕,男子汉大丈夫又怎能畏缩不前。”
“我毕竟是当姐姐的,承平弟弟还小。”林嫣儿走到李承平面前,爱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孩子有所畏惧再正常不过了。”
她一句话就把太子口中的性别不同移到了年龄之差。
太子笑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争的,走到栈道边缘,俯身下探给李承平做示范“你看我,站的高才能看的远,才能有居高临下的感觉嘛。”
他向李承平招手“来来来”
李承平吓得恨不得把自己塞进身后的石头缝里“我不敢。”
“诶”李承泽从背后喊一声,将太子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人各不同,不是所有人都想向太子殿下一样总想着往高站。”
“二哥也怕高?”
李承泽噙着抹笑缓缓上前,用手微遮了口“高不高的不重要,有摔下去的才好看。”
他甚至不在乎摔下去的究竟会是对手还是自己。
太子顿一下,看着山间云雾“只要我站的够稳,没有人能让我摔下去。”
“是么?”林嫣儿站到太子另一侧,目光悠远“我和太子哥哥不同,只要站在高处,就会不受控制地去想自己摔下去的模样。”
“想到再尊贵,再美丽的人从高处跌落,最后都会变成一摊鲜血淋漓的烂肉,瞧不出什么区别,便觉得——生死真是世间最公平的一件事了。”
“那二哥和小表妹还是退后点好,这险境的独到风景,就只能由站得稳的人来赏。”太子左右转下头。
“是吗?”李承泽漆黑眼眸闪过戏谑的厉色,猝不及防地伸手在太子后腰处一推。
太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张倒,想要伸手扶住栏杆,左右两条手臂却几乎在同时被人扶住。
他心有余悸地看向身边。
“站得稳没用,得有人护着你。”李承泽说罢,松开手,像是被太子惊魂未定的神情取悦到了,于是捂着嘴笑起来。
“怕了?”
他眯眼笑着,眼中却泛起悲哀的泪花。
太子定定看他几眼,边笑边拱手“感谢二哥和嫣儿妹妹救命之恩啊。”
“咱们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岂有见死不救的理?”林嫣儿低眉浅笑。
“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太子重复着她的话,沉声道“说的是。”
可怎么就走到了这步你死我活的田地?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想不起来了。
……
“臣等恭祝陛下福寿安康,大庆国祚永延,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着文武百官山呼万岁,林嫣儿低头跟在庆帝身后走进悬空庙正殿。
范闲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庆帝示意候公公推开窗
“陛下,有人放火。”范闲单手攀住屋檐,挂在上面,神情紧张。
林嫣儿眯眼打量他,这还是姐姐成亲后她第一回见着范闲,也是知道林珙死因后的第一回。
视线停在范闲抓着瓦片的手上,她有些惋惜。
修建悬空庙的工匠手艺还是太精湛了,怎么就不瓦片一松,让范闲去死呢?
“你放的吧。”
听了庆帝的话,范闲很是无语地抿起嘴,身旁的风铃在檐下泠泠作响“我是来护驾的。”
“护驾?”庆帝看一眼窗外,没发现火光“火呢?”
“灭了。”
“火灭了护什么驾?”
“臣担忧陛下安危啊。”
“败兴。”庆帝斥范闲一声,林嫣儿却从中听出了些许纵容“进来。”
范闲施展轻功从窗口越入。
林嫣儿虽困于根骨无法习武,却大致看得出他人的水平。范闲估计已达九品。
认识到这点,她压低眉梢,脸色不怎么好看。
“这火起的确实蹊跷,若真有刺客,此处高悬崖璧,最难防范,陛下还是回京都暂避一下。”
听着范闲的话,庆帝不屑冷哼“朕这一生什么样的风浪没经过。”
“一把没燃起的火。”他用手指范闲“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范闲似不服气,正欲再开口,候公公却先解释“陛下一生,遇刺四十三次,从未退……”
察觉到庆帝在瞪自己,候公公悻悻住了口。
“所以陛下今日旨意还是不退?”
“还不服啊?”
“完全不服。”范闲傲然回答。
“你这是抗旨。”庆帝停下脚步,看着范闲,淡淡道。
“不是我想抗旨。”范闲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指着身后众人“遇到今天这种情况,在场各位都想抗旨!”
李承平无辜地晃手“我……我没有。”
没人理他。
庆帝继续向前走,范闲步步紧随“陛下是庆国之主,也是万民之主,一人身系天下安危,如今悬空庙有刺杀风险,陛下下旨不退,这旨意,我等要是接了——”
范闲说着,撩袍跪下“才是对陛下忠诚不绝对。”
“所谓忠臣,就是即便抗旨,也要护陛下周全!”
庆帝转身,恰好看见林嫣儿在虎着脸瞪范闲,于是笑了“观音这是怎么了?对小范大人有意见?”
他觉着好玩,这个女儿常年是副巧笑倩兮的温顺模样,似乎很少这样外露地表现出对某个人的厌恶。
“回陛下的话。”林嫣儿微微躬身“臣只是想起了幼年一件事,时隔多年仍觉生气,这才忍不住带了脸色,在陛下面前失仪,还望陛下恕罪。”
“哦?”庆帝来了兴趣“观音自幼就是好性子,什么事能让你气上这么多年?说来看看。”
“不知陛下还记不记得观音自小就不爱吃酸酪。”
“你在吃食上挑剔,满宫人估计没有不知晓的。”庆帝双手扣着腰间玉带。
林嫣儿仰头,笑容有些得意,似乎在感动一国的帝王还记得她忌讳的吃食,然后道:
“十二岁那年,母亲挂念我,唯恐观音在宫中照顾不好自己,派人送来一个嬷嬷。”
“一天用过晚膳,她端来一盏酸酪要我吃,我再三说了自己不喜酸酪,嫌弃涩口,她却像听不懂话似的,先是说酸酪最是美味清爽,怎么会涩口,又是说酸酪对身体好,还指责我任性,最后居然还拿母亲压我,像是我不肯吃这盏酸酪就是大不孝。”
“朕想起来了。”庆帝失笑,头疼似的捏着眉心“那晚朕都要就寝了,听见你在门外又哭又闹。”
“朕收回刚才说你好性子的话。”他的语气带着宠溺“你这丫头,蛮得很。”
“也就是因为这件事,后来才满宫都知道了嫣儿妹妹不吃酸酪。”太子补充。
“那那个嬷嬷后来怎么样了?”李承平年纪小,在那个时候还不记事,他有些好奇。
“自然是乱棍打死啦。”林嫣儿冷哼一声“拿着我给的俸禄,还想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
“我才是郡主,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嬷嬷教我做事了?拎不清的东西。”
那天她的花圃第一次拥有了和往常不同的花肥。
“就因为一盏酸酪,你要了她的命?”范闲震惊看向她,又露出那副嫉恶如仇的表情。
“不然呢?纵着她仆大欺主?”李承泽不甘示弱地挡在林嫣儿身前瞪回去。
“小范大人要觉得我蛇蝎心肠,那对不住,我还真就是个睚眦必报的毒妇。”林嫣儿双手一摊。
“陛下纵的。”
她长得实在是美丽无害,即使做出这样可以说是挑衅的动作,落在庆帝眼中也像是小猫儿在亮着爪子吓唬人。
狐假虎威,色厉内苒。
“越说越没边。”庆帝摇摇头,看着下方一大片黄色花海,朗声念道“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意思是想把这个话题翻篇了。
“还请陛下回宫暂避。”范闲再度拱手。
“你可是真犟啊。”庆帝感慨。
“句句肺腑之言。”
“奇怪,范建怎么教出你这么个儿子?”
“回陛下。”范闲隐晦地看眼庆帝,又低下头做恭敬状“臣在澹州长大,无人教导,野蛮生长。”
庆帝视线稍有游移,抬手示意范闲起身
“你前半生受了不少苦”
他抬高声音“但是——自打你到了京都,可谓是意气风发,所以,长辈不欠你什么。”
庆帝看看眼前自己的这几个孩子,很轻松就在心中说服自己:我给了你们生命已是恩赐,我不欠你们的。
“陛下说了算。”范闲回答得不咸不淡。
“好了。”庆帝双手叉着腰踱步“今天是个好日子,吃酒赏花”
“来!”他一挥手,就有宫女送上酒水“让我们喝上一杯。”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几人饮下杯中酒。
庆帝示意范闲上前,假模假样地压低了声音“你同李承泽和观音素来不对付,但好歹娶了婉儿,从此也算是一家人,去,和他们喝一杯。”
竟没给范闲拒绝的权利。
范闲只好不情愿地走过去,冷着张脸端起酒杯。
林嫣儿与李承泽对视一眼。
“就这么喝吧,不必碰杯。”她笑意嘲讽“毕竟小范大人下毒手段高超,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呀。”
“你同我们之间,总要做个了结。”李承泽毫不掩饰他的敌意。
“等着那一天。”范闲面色沉静。
“来日方长。”
“指日可待。”
李承泽仰头和喝完酒,冲范闲竖起大拇指。
范闲还欲再劝庆帝“陛下,那喝完了……”
却被他假借清嗓子的声音将话堵住。
林嫣儿冷冷瞥一眼范闲,几步上前,如争宠撒娇般“陛下,观音这些时日新炮制了种花茶,唇齿留香,半日不散,您要不要试下?”
庆帝微微点头。
可不等林嫣儿将案几上的茶具摆开,就听到身后传来拔刀声,紧接着是候公公的尖叫“有刺客!”
一时间,她的大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速转动,顷刻就闪过许多念头。
庆帝是大宗师,寻常刺客奈何他不得,而现在自己又离他最近,决不能露怯,更何况庆帝没显露出一丝的慌张,那会不会是他试探他们的一场局呢?所谓富贵险中求。
她与李承泽隔着刀光剑影对视一眼,心一横,扑倒在庆帝身上。
瑟瑟发抖,却是分毫不让
“舅舅!来人呐,护驾!快护驾!”
“表妹!”李承泽在暴乱的开始就下意识地喊她,在接收到林嫣儿的眼神后才反应过来:庆帝是大宗师,看上去他是被刺杀的那个,实际上他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又是另一回事,看着那假扮侍卫的刺客剑尖几乎要碰到林嫣儿的肩头,李承泽额角青筋爆起,顾不得所有向她奔去,口上却仍要喊着陛下。
一切发生的太快,侍卫被大皇子拿下,空中又出现个白衣人,与此同时,另一边端着果子的太监也从盘下掏出匕首,用尽全力向庆帝刺去。
林嫣儿闭眼咬牙,依旧紧紧护在庆帝身前。
范闲左支右拙,只顾得上与白衣人缠斗,李承泽奔跑不急,只好将手中的酒杯向那太监面门掷去,杯中残留的酒液落到刺客眼中,稍微延缓他的动作。
可下一刻,他就又高高举起匕首。
庆帝垂眼看着林嫣儿怕得颤抖不止的睫毛,轻轻笑了一下,指尖冲刺客轻点,那刺客便没了气息。
“听说四顾剑有个弟弟,自幼离家出走,抓住他,我到要看看,这兄弟二人,是不是痴呆之徒。”庆帝说着想要从椅上起身,却发现林嫣儿依旧牢牢按着座椅扶手。
哦,她太害怕了,一直闭着眼,以至于不知道刺客已经落败。
“观音,起来吧,没事了。”
“没事了?”林嫣儿颤颤睁开眼,李承泽此刻终于来到她身边。她看了看庆帝,似乎在确保他毫发未伤,然后一头扎进李承泽怀中,声音依旧在打颤“表哥!表哥!我好怕,我真的好害怕!”
“既然怕,为何还挡在朕的身前啊?”庆帝居高临下立在二人身前,他对她们的表现是满意的,方方面面。
要是李承泽喊“陛下”先于喊“表妹”,他会觉得他在装模作样,可他先喊的“表妹”。
这才对,人都是有私心的,庆帝因为这份下意识流露的私心相信了李承泽的反应是真实的。
他也知道,以自己的所作所为,肯定不能让这个儿子第一时间豁出命想要救他,但只要他想着救他、有这个行为,不管究竟出于什么心思,庆帝都是得意的。
何况还有个林嫣儿肯为他以身挡箭。他更是自得起来:朕实在是个慈爱的长辈,没白疼观音。
她在那一刻喊得是“舅舅”而不是“陛下”。
庆帝有微弱的感动。
“因为陛下不止是大庆的帝王,还是最疼爱观音的舅舅啊。”林嫣儿靠在李承泽胸膛上,颤抖不止,眼眶中涌出惊惶的泪水“观音也没反应过来,仿佛是身体的本能,不受控制地要保护陛下。”
“哭什么?朕不是还好好的吗?”庆帝心中久违地流过一道暖流,就像是被封印前年的恶鬼,再次感受到了属于人的心跳。
这感觉可真美好,让他不自觉地放柔了语气。
“也……也控制不住,我……太害怕了。”林嫣儿抽噎着。
“没什么好怕的。”庆帝微微一笑,给已死去的刺客合上双眼,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飞身向前,不加掩饰地暴露了自己的身手。
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子“就凭这几个人,还杀不了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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