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想不到离储君之位只有一步之遥的二皇子究竟是如何触怒了庆帝,居然被剥夺了权柄,禁足府中。
其手下门客也是多遭牵连贬谪,不过是一个月的时间,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便凋谢冷凝为门可罗雀。
太子被赐死的时候,庆帝让他的死对头二皇子下手,而如今轮到李承泽,庆帝选择了范闲。
疲惫地接过旨意,范闲却没有第一时间去二皇子府,他借口换衣先回了家。
自从打江南回来,他便发现自己的情绪不对劲,没了从前的一往无前,更多的是陷入长久的自我怀疑。
他看不透这个世界,也看不透自己。善恶的界限究竟是什么?正邪又该如何划分?范闲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正义的好人,但为什么当他知道林嫣儿用造福百姓的名头裹挟着他不得不交出三大坊的全部收益时,他仍会愤恨?
这下意识的情绪让他惊慌,如果抄诗可以说是迫于庄墨韩的诬陷不得已而为之,包庇范思哲更多该怨怪李承泽的诡计,那这次他该怎么说?
他总是站在正义的一端,牢牢占据着道德的制高点,可一夕之间对方变成了无可指摘的善人,范闲却觉得无可适从。
就像是戏台上的主角脱离了配角使得绊子,明明少了危险阻碍,但戏却是唱不下去了。
范闲找不到为自己开脱的借口,于是反复在心中劝自己:我只是个凡人,凡人有私心是应当的。
然而一旦他这么说,脑海中又会浮现许多声音,庆余堂的大掌柜说他“原来光还会传承”,王启年说“小范大人和其他大人不一样”。
过往受到的赞誉如今居然成为卡在喉中的鱼刺,咽不下,吐不出。
与李承泽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并非好人不同,范闲一直是有些优越感的,他来自更先进的时代,以同情怜悯的心态看这封建王朝的百姓,痛恨着不公与压迫,但他潜意识中是觉着自己高人一等的,他的傲慢来自时代的镀金。
而一旦认识到哪怕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他自己也并非巨人,将自己视为拯救者本身就是一种自命不凡,他被人赞颂的光来自于那个伟大的时代,与他本人无关。
他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这让他唾弃的封建王朝所同化,他再有何资格去指责别人?
范闲的内心好像分为了两部分,现代思想与古代制度打的不可开交,却怎么也不能给他一个答案,告诉他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更雪上加霜的是他内心的苦闷得不到倾诉,婉儿到底是因为林珙的事和他离了心,不论范闲后来如何弥补讨好,都无济于事,仿佛当日那个隔空的拥抱只是他的一场美梦。
他以为美梦的下文是重归于好,也不想……梦碎了。
在范闲强打精神想与婉儿说说话时,她总是忧伤地看着他,这种忧伤让范闲也陷入沉默,曾经相爱的两个人,如今对坐却是无话可说,最终范闲落荒而逃。
自从太子造反时,婉儿便搬回了自己的郡主府,夫妻二人已经许久没见过面了,范闲没有想到婉儿会在这个时候坐在房间里等他。
“范闲,陛下让你去做什么?”婉儿关上门,用身子挡住门板质问道。
“没什么。”范闲下意识地就将圣旨藏在自己身后,眼神躲闪。
“你说过不骗我的。”婉儿盯着他的眼睛“是不是与我妹妹有关。”
“是。”
婉儿按住自己的心口,强迫自己镇定“是要解除禁足吗?”
“不是。”
“那就是要赐死了。”婉儿弓起身子,感到呼吸不畅,于是揪着自己的衣领大口喘息,再抬头已是泪流满面。
“婉儿,你怎么了。”范闲慌张地将她扶起,手指碰到她的脉搏,一下子就僵住了“为什么不吃药?你的病在冬天最危险,需要一直吃药才能控制,为什么不吃?”
可婉儿根本就没有力气回答他,就连呼吸对她来说都是种负担。
范闲见状,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从自己身上掏出药丸,想要喂给婉儿,然而她却躲避着不肯吃。
范闲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婉儿还在怨他,甚至拒绝他的所有,就连这条命她也不愿让他救,想要还给他。
他肩膀垮下来,双眼泛红,低声求着她将药吃下“婉儿,求求你,吃了药你才有气力和我说你想要做什么,求你,别这么对我。”
婉儿这才迟疑着吞下药丸,可范闲还没来得及欣喜,就被她紧紧攥住衣襟“救我妹妹,求你。”
范闲顿住了,下意识就要向后退,却被婉儿强硬拉着,她重复“救我妹妹。”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范闲再也忍不住,他感到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像是被人用匕首反复戳刺,鲜血被放干,留下丑陋的空洞,风灌进去,痛到麻木。
他试图给婉儿讲清其中利害“这是陛下的旨意,如果我抗旨,不仅是我,就连整个范家都会被牵连,婉儿,你忍心让若若和姨娘她们承受这样的后果吗?”
“我知道,可是我管不了那些了。”婉儿双目如即将熄灭的烛火“我没了哥哥,没了母亲,不能再没有妹妹了,范闲,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我求你。”
她说着就要在范闲面前跪下。
范闲的双膝几乎与她同时落地,这本该是夫妻对拜的姿势,如今却由一对怨侣做出。
范闲通红的眼眶滚落下来泪珠,他失望又委屈“婉儿,你这是在逼我。”
“那你痛吗?”婉儿看着他,也苦笑着落泪“我曾经为了你也这么逼迫过妹妹。”
她痛苦地闭上眼“我这一辈子,总是不合时宜,出生便是如此,爱上的人也是不该爱的,总是想着化干戈为玉帛,所以为了你逼迫妹妹,如今又为了妹妹逼迫你。”
“范闲,当日在江边,我向你张开双臂,是真的想和你重新开始的。”她目光凄楚“我曾经真的很爱你,性格中又有着抹不去的懦弱,所以哪怕知道了二哥的死因,还是在下意识地为你开脱,想着把仇恨全部放在五竹身上,只要杀了他,我依旧能好好地爱你。”
“我很努力地试过了,可是我做不到,做不到继续和间接要了我二哥命的人白头偕老,试问如果我杀了若若,你还能继续心无芥蒂的与我在一起吗?”
看着范闲目光空洞地摇了下头,婉儿惨然一笑“我也一样。”
“我爱你,如今最大的依靠也是你,我知道自己只要放下就能获得幸福,但这幸福不应该用我二哥的命来填。”
“可如今我走投无路,逼迫你去救我的妹妹,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为难、是逼迫。”婉儿的语气中充满了自我厌弃“我甚至不能给出一个交易的筹码,有的只有我自己。范闲,如果你还爱我的话,就为我做这一件事吧,不管成与不成。”
她知道自己即使再怎样说服自己,也做不到像曾经那样纯然无畏地爱着范闲,于是道“你可以给我一颗忘记所有的药,让我忘记我二哥的事情,让林婉儿像从前一样爱你,如你希望的那样,做个贤妻良母。”
婉儿抬起头,眼泪顺着消瘦的面颊滑落。
新婚的那段日子,范闲便曾与她说过,等他们以后有了儿子,就取名“范良”,她羞涩地问他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范闲回答“因为闲妻即良母。”
当时婉儿只感到甜蜜,觉得范闲这是将自己放在了心上,恨不得向全世界都宣告她是他的妻子。
但在后来的许多时候,婉儿再想到那时的对话,心头却是重重一跳,她是“闲妻”,是“良母”,那她自己呢?去了哪儿?她做了那么多年的林婉儿,怎么嫁了人就被剥夺了姓名?
现在她对范闲做出的承诺,已经是她能付出的所有,忘记一切,忘记的不仅是痛苦,还有痛苦带来的觉醒,她会再变回那个无知无觉的林婉儿,此后再成为他的妻,他儿子的母。
范闲怔怔抬手用拇指给她将眼泪擦去。他是爱她的,不论是当初的一见钟情还是后来的相知相许,他无法接受失去婉儿。
而刚刚他为婉儿把脉,发现她的虚弱不仅来自断药,还有忧思心劳的原因,林珙的事情是她心中过不了的一道坎,只要婉儿还记得,即使面上是强颜欢笑,身体却不能骗人。
她会一天天枯萎,最终香消玉殒。
要留住她最好的办法便是如她所说,让她忘记一切,重新开始。他有信心让婉儿变回从前那个天真快乐的鸡腿姑娘,重新爱上自己,他会让她幸福的,忘记曾经不要紧,他们还会共同创造许多美好的回忆。
范闲将婉儿的手贴在自己的侧脸上,将她揽进怀中,在婉儿看不到的地方,目光逐渐变得病态而偏执。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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