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在鉴察院提前洗漱过,范闲也能从自己身上嗅到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贺派官员的队伍实在是庞大,鉴察院一个个地抓,一个个地杀,杀到最后连刀都卷了刃。
他整个人都像是被鲜血给腌透了,亦或是完全沉浮在血海中,清醒地看着自己离岸边越来越远,直至再也见不到那片土地。
回来的路上,月光凄冷,寒风萧瑟,看着惨白的街道,范闲蓦然想起希腊神话的忒修斯之船:
那是行驶在大海上永不停歇的一条船,随着时间的推移,船上的木板会逐渐腐坏,人们换下破损的木板,又用新的将其替代,终有一日这这辆船上的所有木板都会被换过一遍。
那这条船还是原来的那一艘吗?如果不是,它又是从哪块木板开始不是自己了呢?
范闲苦笑着摇摇头,暗骂自己怎么开始悲春伤秋,变得细腻起来了。难道人在苦闷的情绪中待久了,就会自动变成个哲学家,情不自禁地思考?
他叹口气,目光中浮现悲凉,自己不正是这艘忒修斯之船吗,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变得面目全非,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站在房间门口,透过纱窗看里面还为他留了灯。范闲顿下来,柔情涌现心头,也许他终有一日会彻底舍弃良知,成为那些草菅人命的上位者中的一员。但婉儿就是他的最后一块木板,只要婉儿还在身边,范闲就会依旧是范闲,而不像庆帝那样,做一个残忍无情的怪物。
范闲轻轻推开门,看见婉儿靠着床头,正在打瞌睡,她的脸颊在这些日子他的调理下终于丰润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样瘦到凹陷暗淡。
他走过去才发现,婉儿原来是在洗脚时不小心睡过去的,如今双足竟还泡在水里,盆中的水已不再冒热气,范闲将手浸进去,发现只能勉强算是温热。
他拿布巾将婉儿的双脚裹住,又换了盆热水,将她的脚再度放进去。婉儿察觉到舒适的温热,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范闲正蹲在床前给自己洗脚。
即使失去记忆,她也知道在大庆,丈夫给妻子洗脚是件可以说惊世骇俗的事情。
婉儿下意识地将脚缩回来,眼睛瞪得像圆圆的小鹿“范闲,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怎么可以给我洗脚,让人知道了该多不好。”
“谁会知道?咱们夫妻关上门在自己房里,谁会这么无聊打探这个。”范闲笑笑,将她的脚又捉回热水下,用适中的力道给她按摩足底穴位。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是神医的徒弟吗?来,试试我这按摩的功夫,保准一套下来神清气爽,疲劳顿消。”
婉儿初时还不怎么自在,可范闲的手法的确舒服,她情不自禁的眯起眼,感觉身体懒洋洋的。
范闲察觉到她的放松,于是挑挑眉梢“怎么样?你夫君我没吹牛吧,是有真本事的,要是每天都这么按啊,还能强身健体,美容养颜呢!”
婉儿笑道“一次两次就罢了,难不成你还能天天给我洗脚?你一个鉴察院提司,这算什么样子。”
“只要你愿意,我给你洗一辈子的脚。”范闲突然正色,极其认真地看向她。
对他来说,婉儿不仅是失而复得,还是某种寄托,范闲在外越是冷厉狠辣,在婉儿面前就越是体贴讨好。
因为这是他唯一能将自己同这个时代男人们区分开的地方了,似乎只有竭尽全力地对婉儿好,用曾经那个世界好男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他才能暂时地屏蔽掉血腥味,获得一丝安宁。
“婉儿,京都这些日子不太平,我安排了人,过几日护着你和爹娘还有若若,回澹州散散心怎么样?”
“究竟出什么事了?我们都去澹州了,那你呢?会不会有危险?”婉儿眨眨眼,感觉范闲的话题有点跳跃,她一时不是很反应的过来。
“没什么。”范闲垂眼给她擦干脚上的水珠“最近朝堂在大清洗,我得留下来办事,有鉴察院的黑骑在,我能有什么事?”
他换掉水,又净了手,坐到婉儿身边,将她轻轻揽在怀中“只是我从小就长在澹州,被祖母抚养长大,我们当初成婚时间紧,路途遥远,祖母没来得及过来,说起来她还没见过孙媳妇呢。”
范闲想起祖母慈爱的眼神和温暖的双手,眼神怀念“澹州是个好地方,安静祥和,风光秀丽,街上的小贩会唱各种各样的歌来吆喝自己的货物,春天的时候,路旁就开满各种颜色的玉兰花,和你一样清冷美丽。”
他嗓音中是浓浓的不舍与怀念“我想故乡了,也想祖母了,婉儿,你替我去看看,好吗?等我忙完了这阵就去接你。”
婉儿靠在范闲肩头,随着他的讲述想像那样的人间烟火,仿佛面前就是一片玉兰花的海洋,她唇角带着憧憬的笑意“我已经开始期待那里了,不过,在玉兰花全部凋谢之前,你可一定要来接我,要不然,我就生气了。”
“好,我答应你,咱们拉勾。”范闲伸出手指。
婉儿用小指勾住他的,又轻声道“我会一直等着你的,你不来,我便一直等。”
“每天都在等人多无聊。”范闲用鼻尖蹭蹭婉儿的鼻尖“我很高兴被你牵念,但是婉儿,也许你也可以去找一些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就像林嫣儿那样,即使爱到可以同李承泽一起赴死,也依旧没令自己成为爱人的依附,而是长成橡树旁的一棵凌霄,有着自己向上的力量。
范闲到底是把叶灵儿的话听进去了,他本就是那个自由开放世界的遗民,只要他想,他会比这里的许多人都容易认识到自己曾经的不足。
“真正想做的事情?”婉儿将两只手的手指搅来搅去,她似乎还真没有什么真正想做的事情。
她会看账本,因为这是一个大家主母的必备技能。她会刺绣,更多是为打发时间,谈不上有多喜欢。她更多的时间就是在等待,等待着范闲的身影。
“我似乎没什么想做的事情。”她期期艾艾地出声。
“没关系,你只是待在府里太久了。”范闲含笑看着她“说不准到了澹州,多逛逛,多看看,就找到了呢。”
“嗯!”婉儿用力点头,眼睛晶亮。
……
“哥,为什么要送家里人去澹州?”看着下人一箱箱往马车上抬行李,范若若双臂张开,拦住正要出门的范闲。
“你骗得了嫂子,却骗不过我,一定是要有什么大事,你才急着将家人送到澹州保护起来。”
范若若将范闲强行拉到角落,压低了声音“是不是陛下。”
见范闲不语,于是杏目圆睁“肯定是他,他究竟想做什么?逼死了妹妹、妻子、儿子和外甥女,如今又要来逼迫你,他是不是要所有的都死了才满意,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无情冷血的人!”
范闲勉强扯出一个笑,故作轻快“想什么呢,就是让你回去陪祖母几天,难不成你还不乐意?”
“你说谎!”范若若气恼地扬起了声音,见有下人在往这边看,于是又压低嗓子“你碰过客房里的那个箱子,我能看出来。你已经是九品上的高手了,普天之下有几个人还能打得过你?可你依旧要借助箱子的力量。”
范若若眼眶微微湿润,脸色涨红“能把你逼到这个份上的只有大宗师,那三个死了,剩下的只有他。”
“若若,你别管了,帮我在澹州照顾好爹娘和婉儿。”范闲偏过头,唇角笑意苦涩“如果我败了,会有黑骑护着你们前往东夷城,爹娘年纪大了,婉儿身体又不好,她们都需要你。”
“我知道。”若若认真盯着范闲的眼睛“可是如果我留下来,能发挥的作用更大,你的胜算也更多。”
“哥,你得承认,箱子里的东西,你用的不如我好。”范若若将自己的右手举至眼前,这只手很美,细长、白皙,隐隐可以看到薄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可它不止美丽,在绘画插花时赏心悦目。同样也很有力量,拿得稳手术刀,架得住重狙。
当子弹从枪管射出,划破冰冷的空气,没入血肉,那爆裂开的血花和火花同样是种艺术。
若若在范闲面前挺起胸膛,像只骄傲的小孔雀“这是我的天赋,我练了那么久,五竹叔说我练一天胜过别人练十天。”
“哥,我不想让自己的本事永远见不了光,干就干票大的!”
她的眼里闪过厌恶,这份厌恶对应着庆帝“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先是给我赐婚李弘成,好不容易推了,又想把我赐给那个贺宗纬,什么东西!”
“他问过我了么?”范若若冷哼“呸,他能随便给我赐婚,那我也能随便取他性命,我也不问他。”
范闲都愣住了,不知道自己乖巧可爱的妹妹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叛逆,把弑君这件事说得轻描淡写。
见他木木呆呆地不说话,范若若急忙道“哥,你不说话,那我就当你是同意我留下帮你了,就算是你不同意也没用,反正我是不会离开京都的。”
“并且我留下,也能算是人质,如果范家全部人去楼空,龙椅上那个人就该察觉到不对了。”
“若若。”范闲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心里有愧疚,有担忧,思来想去正要说几句感谢的话,却见若若两眼放光,一拍手。
“弑君,嘿,真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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