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五月,黄陵山一战的十天后,南庆年轻的新帝率领大军星夜奔袭,一马当先,以雷霆之势从北齐军手里夺回半座黄陵。
连日低迷的士气再度焕发生机,甚至来不及安营扎寨,他们就在这充斥着残肢与血腥的战场上庆祝,欢呼声从军队的每个角落响起。
李承泽用手边的刀拄着身子挪到角落,从衣摆撕下块还算干净的布料擦去眉梢处淌下来的血,血迹已经半凝固,轻易擦不干净,于是他加大了力气,却不想将伤口又撕开,用新血拭去旧血倒更容易些。
他累的厉害,实在不愿意再动弹哪怕一下,只望着篝火出神。
如果有人在三个月前跟他说他会上战场拼杀,他绝对会不屑地嗤笑出声,宫里谁人不知二皇子擅文不擅武,让他坐在军中出谋划策可以,但实打实的上战场,还是免了吧。
但命运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将一切不可能变成可能。
李承泽想,自己真的是疯了,筹谋隐忍了那么多年才保住的一条命,居然会被自己拿在这里玩。
他知道最聪明的做法是稳坐军中,让士兵与百姓知道他在就可以了,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何况他如今是天子。
可他忍不住,也许是那将士那一声声尊敬的“陛下”、也许是百姓充满希望与感激的目光、也许是每一场战争后被鲜血染红的土地,总之,是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
他选择披挂迎战,以君王的身份,庇佑他的子民。
李承泽这一生,从书香诗文中被迫走进阴谋算计,又从阴谋算计里主动奔赴战火硝烟。
战场箭矢如雨,即使谢必安范无救护卫左右也不能保证他毫发无伤,眉梢的伤口便是这场战争中留下的。
“陛下,后勤还在山脚,估计得过一段时间才能到,先用酒洗洗吧。”范无救过来,将一葫芦烈酒递到他面前。
“好你个范无救,行兵打仗还不忘藏酒。”李承泽笑骂他一声,用酒浸湿布料,然后捂住自己流血不止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不自觉咬牙“嘶”了一声。
范无救默默看着,心中酸涩。殿下最是养尊处优的一个人,从前吃个梨被酸到都会不悦许久,如今居然也得受这种苦楚。
“陛下受苦了。”
李承泽松开紧咬着的牙关,往他肩膀上捶一下“都是血肉之躯,别人受得了的我自然也能受,没那么矫情,别以为这么说我就会把你藏酒这事给翻篇,非罚你不可。”
范无救苦着脸“那还请陛下轻点罚。”
“那就罚你……这葫芦酒没收!”李承泽眉梢微挑“去,弟兄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了伤,给他们也用酒洗洗伤口,先处理一下。”
“再安排下去,收拾出块地方,今晚在这安营扎寨,可不能睡死人堆里,多埋汰。”
范无救应一声“是”,然后就欢天喜地下去传令了。
李承泽靠近些篝火,将已经被血污浸透的布料扔进去。烈焰在接触到布料上的酒后,有一瞬间的旺盛,险些灼烧了李承泽的额发,他下意识后退几步,看火焰变回原样,又莫名觉得这件事有些好笑。
于是随地坐下,看看面前的火光,又瞅瞅头顶仅缀着几颗寒星的天幕,心中思衬:不知道表妹现在如何?
她前来的路途可颠簸?身上的衣物可够御寒?这北地的风可真让人讨厌,简直能吹透骨头,表妹夜间可有篝火取暖?
“表哥!”
一声清灵的呼唤落入耳中,李承泽愣了愣,笑着摇摇头,真是的,大概是方才打仗消耗太大,都累得出现幻觉了。
他没动。
“表哥?”那个熟悉的声音再度从背后响起,似乎有些疑惑,语气有些许加重。
李承泽抬头,看见自己面前的兵将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他身后的方向,他的心猛跳起来,似乎身体都不再受控,僵硬的像个木偶,几乎动弹不得,可灵魂却在拼尽全力地叫嚣着让他回头。
年轻的君王在这一刻像只呆头鹅,同手同脚地转过身来。
他看见,他的皇后骑着白马,在不远处望着他,笑眼盈盈。
林嫣儿见李承泽转身,于是笑意更深,勒缰下马,轻提衣角,向他奔去。
此刻天色是晦暗幽深的,即使有火光照耀,周围的一切也如笼罩在灰色烟雾之中。
她一身黑衣白裙,从雾气中跑来,日夜兼程让她没有时间为自己修饰,长发只在腰后用发带松松系起,甚至有些散乱,随着奔跑的动作,青丝飞扬,如一副水墨画,美的让人呼吸一窒。
所有的喧嚣与吵闹都在顷刻之间消失。似乎在这样的美丽之下,一切声音都不应该存在,那会将她惊扰。
李承泽呆立着,他一边感觉自己似乎被剥夺了无感,口舌似乎都已僵直。一边又觉得自己似乎已融入周边环境,得与天地共感,他感受到地底有种子在发芽,草间有飞虫在嬉戏,而自己心脏联接着的那片土地,有一朵小花正在悄然开放。
他在幼时习诗,学到意象时,先生说风花雪月便是人间至美的四样事物,李承泽却不赞同,他觉得花妍丽、雪盛大、月皎洁,人间至美当之无愧,可风呢?无踪无迹,不可窥得,怎么就能居于榜首?
而在此刻,他终于懂得了,风之美,不在于形色,而是这春风将他的意中人送来了他的面前。
情之一字,为风增色。
林嫣儿在李承泽面前站定,用那温柔的眼波一寸寸吻过他的面庞,鼻尖微微发酸。
表哥变化很大,褪去从前的风流闲适,目光如一柄岀了鞘的利剑,锋利而坚定,一身黑甲称得他丰神俊朗,英姿勃发。
她抬手想要轻抚他眉梢的伤疤,却又顿住,唯恐自己的触碰会让他感到疼痛。
李承泽却会错了意,还以为是自己脸上有灰,于是微微偏过头,生怕染脏她柔软而干净的手。
“刚打完一场仗,没来的及洗漱,表妹别碰,脏。”
他说完正要去洗漱,然而被风吹的冰凉的面颊在下一刻就被温暖所触碰。林嫣儿的目光爱怜而心疼,捧着他的脸,指尖从那道伤疤上拂过,轻的像羽毛,让李承泽从心底泛起酥酥麻麻的痒意。
“不脏的,表哥一定很疼。”
“不疼了,一点儿都不疼了。”李承泽将自己的手覆在她的手上,低下头用脸颊蹭着她的掌心。
有表妹这句话,别说是这么丁点大的伤口,就算再重的伤,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李承泽恨不得立刻与北齐人再打一场,让表妹看看自己浴血杀敌的英姿。
“怎么这么快就到了?这才不到十天。”李承泽想抱她,低头又看见自己盔甲上的血污,于是悻悻收回手。
“因为我想表哥了,于是便来见你。”林嫣儿扑进他怀中,丝毫不顾及血迹会染脏她的衣裙,她的脸贴着他胸口的坚硬铠甲,掩去了昼夜兼程的辛苦、掩去了奔云渡海的艰难、亦不在乎京都的风刀霜剑,她将所有艰辛都一笑而过,只是说“大概是思念会让马跑得更快些吧。”
温柔的话语一字一句,像是穿透了冷硬的铠甲,直直钻入他心中。即使她不说,他也能猜到这一路的风霜困难。李承泽紧紧回抱住她,将脸埋入她的颈窝,嗅着她身上熟悉而清新的李子香气,声音中隐隐带了泪意。
“我也是,我想表妹,朝思夕想,魂牵梦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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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江山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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