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那时候，他听到了琴声。
是三味线的声音。
奏琴的人技艺十分高超，曲调温润而平和，如流水般潺潺而响，顺着耳边一路流淌，最后敲击在心底深处，将许多以为早已永远埋藏的记忆翻卷出来，一幕一幕展现在眼前，又飞快地消逝。
一瞬间，奈落以为自己再次来到了生死边缘——听说只有濒死的时候，人们才会像这样回忆起过去的事。不过话说回来，虽然他确实真真正正地经历过数次死亡，但上一次死去时满脑子想着杀生丸的事，上上一次则是桔梗，根本还没来得及回忆什么生平事迹，一切就结束了。
这一次，他拽着那个老和尚想要将其压制在经书之中，本来都做好了自己也被恶念彻底吞噬的准备，没想到等反应过来时，好像已经进入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奇异地方。
满眼遍布着白茫茫的雾气，浓厚异常，一层层围绕着他缓缓流动，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那阵琴声依旧隐隐约约从前方传来。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循声而去。雾气渐渐散开，露出房檐一角，一座完整的房屋跟着一点点在眼前展露，构造十分简朴，但却宽敞干净，看起来还十分眼熟——那是他在月守村的家。
与平日不同的是，此刻廊下多了一个人。那人背对着他，半靠着一根木柱坐着，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和服，怀中抱着一把同样半新不旧的三味线，正在全神贯注地奏琴。奈落只觉得那背影十分眼熟，小心翼翼地上前几步，正想要再看清楚一些，对方听到动静，琴声骤停，转过脸看见他，立刻浮现出笑容。
“阿奈。”
……啊。
奈落所有的思维都停顿了一刻。
见到一个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他浑身上下立刻充斥起了强烈的不真实感，但某个称呼却几乎不经思考就脱口而出。
“……父亲大人。”
那个人类。
那个名为“信”的……早已死去的人类。
信点点头，上下打量了他片刻，随即又笑了：“真是，好久不见了。”
他从地板上站起来，朝奈落招招手，似乎是想招呼他过去。但奈落却像钉在地上了似的，只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神情郑重而冷静，眼睛牢牢盯着对方。
“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警惕地打量四周，“这是某种幻境？这所有的一切，全都出自于我的记忆？又或者，我再一次地死去了？”
这些质疑并没有让信产生丝毫不满，他缓缓放下手，望着奈落的眼神里带着某种柔和的意味：“阿奈这么聪明，你自己觉得呢？”
奈落皱皱眉头，没有回答。
他自己就是使用幻术的高手，立刻就能判断出来眼前的一切确实不像由幻境构成。但如果说不是幻境的话，自己现在又究竟在哪里？他的眼神扫过浮动身周的雾气，又看了看面前的房屋——难道真的是经书里面的世界？可经书里面的世界，为什么会看起来就像自己家？此外，面前的这个人，虽然拥有着“父亲大人”的样貌，说话的语气神态也一模一样，无论怎么看都没有任何破绽，可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普通人类，又怎么会平白无故牵涉进现今的事情里？
忽然，某些念头从脑海中冒了出来——他过去隐隐约约怀疑过一些蛛丝马迹，但一直没来得及仔细思索，但现在那些曾经的疑问再一次提醒了他。
其中最令人想不通的是，由真澄和真罗共同制造的“生子灵药”，放在所有其他人身上都失败了，只有信夫妇二人活了下来，非但活下来，还诞下了他们兄弟姐妹五人——没有受到邪气的影响，而是真正地以脆弱的人类之身诞下妖怪。如果不是因为在不死原城惨遭横祸，说不定在神无之后，夫妻俩还会有新的孩子诞生。
信等了一会儿，见奈落始终沉默，便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道：“反正阿奈现在哪儿也去不了，不如到我这里坐坐，听我跟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那副带着商量的口吻，真的仿佛一位父亲在劝说自己叛逆的孩子。
奈落又沉默了片刻，终于迈开步子，走进庭院，从一侧木阶绕上走廊，来到信面前。这时，那男人从内室拿出一只蒲团递过来，奈落便将它铺在地上，端端正正坐在了他的对面，目光不自觉落在被对方抱在怀里的三味线上。
信立刻察觉了，指尖在琴弦上波动几下，问道：“后来，有在好好练琴吗？”
奈落显然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这个，虽然不情愿，但还是低声回答：“……有。”
信笑了笑：“不要太勉强自己啊。”
这样熟稔的语气让奈落一时不太适应，却又生出一种许久未有的怀念感，他强行压下心底的颤动，只尽量保持着先前的冷静语气问：“你想要我听什么故事？”
“琴师的故事。”
“好。”
信讲述了一个乍听起来十分普通甚至俗套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从那位琴师开始。因为技艺高超，琴师经常受到附近的城主或贵族们邀请，去城中进行表演。在某次表演过程中，他阴差阳错地遇到了城主的女儿——也就是美丽的公主殿下，并彼此相爱了。
之所以说这故事俗套，是因为随后的发展就如许多常见的物语一样，几乎只听开头就能猜出结尾。两个年轻人的爱情虽坚贞不催，却无法超越身份的隔阂，这份感情始终不能公之于众。而他们长期相处，又总会有些情不自禁的时候，竟然导致公主怀上了身孕。城主得知后大发雷霆，立刻下令将公主嫁给附近另一座城的贵族，那位贵族听说有钱有势，但却十分年老。公主早已心有所属，自然百般不愿，于是两个年轻人暗自谋划，终于趁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携手逃走了。
奈落一听就知道这位所谓的琴师究竟是谁。虽然早就对“父亲大人”的过往有所猜测，但眼下听见他亲口说出来，脸上还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丝促狭。
“私、奔啊……”
信听他意有所指地把这个词特别强调出来，尴尬地咳嗽两声，说道：“这不是重点。”
奈落重重点头，一脸“我很认真在听”的表情。
接下来的事情也顺理成章，城主发觉女儿逃走，立刻派了武士和侍从来追。而琴师带着自己的爱人东躲西藏，虽然成功逃离了追捕，但公主一路颠沛流离，竟然导致孩子胎死腹中，而更可怕的是，不知为何，死胎无法自体内排出，始终留在腹中，没多久就产生尸毒，反噬母体，令公主奄奄一息。
眼看爱人生死只在顷刻之间，琴师痛悔不已。那时二人所栖身的村落有传闻，据说附近居住着一位医术高明、尤其擅长诊治孕育之事的药师。琴师立刻前去药师处，求来了一副灵药——那药师过去也从未遇到过此种情况，言明那药物并不十分对症，未必有用。但绝望之下，琴师还是给公主服了下去。没想到，没过多久，公主腹中隐约传来心脏跳动的声音，那死去已久的胎儿竟然又重新活了！
这样的事情搁在常人身上绝无可能，因此不用多想，就知道那死而复生的胎儿必有古怪。尽管如此，琴师却从没有动过念头要除掉它，因为无论怎样古怪，他始终认为那是他们的孩子。更何况，自那之后，公主体内的尸毒消失干净，身体竟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是那个孩子救了她。
药师听闻此事之后也十分惊讶，很快地再次派人找到他们，祝贺之余还表示想将二人接到自己的住处，以便就近照顾。夫妻俩十分感激那药师，闻言欣然答应。然而正待启程前去，公主的父亲派来的追兵却寻了过来，要杀死琴师再把公主带回去。与此同时，药师所派的人正巧也寻了过来，自然不能允许，两方就这么阴差阳错地打了起来。
原本琴师是想带着爱人去找那位药师的，可是躲在近旁偷偷观察之时，他们却惊恐地发现药师派来的几个人久战不利，忽然间竟然统统变成了可怕的妖怪！情势瞬间倒转，妖怪们几乎片刻之间就血洗了城主的人马！那些人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就被撕得四分五裂，连原样都看不出来了！
惊慌之下，他们架着马车转头就跑。而那些妖怪还全神贯注地继续着杀戮，丝毫没有察觉其它动静，因此夫妻俩竟然极其幸运地从那场事端中逃离了。他们一直马不停蹄地去往了极远的地方，直到公主腹中胎动，再也不能颠簸，他们才停下脚步，留在了最近的村落——村落的名字，就叫做“月守”。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信说道。
“……”奈落瞪了他好一会儿，才觉得自己恢复了说话的能力。这个故事其实对他而言已不算新奇，之前经历了那么多变故，许多情节已经多多少少能推断出来，因此信如今告诉他的那些最多只是起了印证的作用而已。
尽管如此，奈落还是不可思议了一阵：“……其实你一直知道吧。”
“什么？”
“我是妖怪的事。从一出生时就……”
信点点头，毫无负担地承认了：“毕竟吃了那么不正常的东西，总得有点心理准备啊。”
“怪不得即使我在你面前展露出真正的模样，你也不曾害怕。”
“其实……”信柔和地看着他，“害怕还是有一点的，但更多的是担心。”
“担心？”
“是啊。那时候的阿奈，看起来十分难过的样子……所以会让人觉得担心。一担心起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哪怕阿奈是妖怪，也终究是在我们身边看着长大的孩子呢。”
“看着长大”……
虽然这种描述也不能算错，但怎么听怎么叫人觉得别扭。奈落低低哼了一声，还是一副不大相信的语气：“你的接受度还真是……就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吗？”
信摸着下巴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才慢慢回答：“也不是完全不介意。”
“哦？”
一根触手慢悠悠地伸到男人身边，威胁般地缠上他的脖子。但男人却丝毫不害怕，反而安抚似的地拍了拍那根触手，长长叹了口气：“毕竟我们夫妇生下的每一个孩子，都一点不像我们俩，却全都很像我们的大儿子，怎么说也有点尴尬啊。”
奈落立刻提高声音：“……他们哪里像我！”
信再次微笑了：“很像啊。”他认真地一个一个列举，“神乐，神无，白夜，白童子，他们每一个……都很像阿奈。”
“……”
“你明白的。”
这一次奈落没有反驳，而是陷入了长长一段沉默。
是的，我明白。
所以那时候我才……那么讨厌他们。
可其实我真正讨厌的，一直都是……
隔了一小会儿，奈落才低声嘀咕了一句：“你们怎么都这么说。”
信立刻敏锐地问道：“你‘们’？还有人也这么觉得？”
“……嗯。”
“那真是太好了。”
奈落被他给说得一怔：“？？？”
“因为，”信又微笑了，“终于又遇到一个能认认真真‘看见’阿奈的人了啊”
虽然他的神情语调都很自然，但奈落却忽然觉得异常窘迫，一点都不想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于是飞快转而问道：“你还有事情没讲清楚。”
“什么？”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奈落十分认真地质问他，“我明明有好好安葬你，还请巫女来做了祈福仪式，你应该早就顺利升天了。”
虽然奈落每一句话都是实话，但同样怎么听怎么别扭。信摸出手巾擦了擦额上的汗，才勉强保持着刚才的微笑，回答道：“要再听一个故事吗？”
“什么？”
“妖怪的故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