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从室内逐渐踱近，障子门缓缓拉开，露出青年男子苍白俊秀的脸。虽与记忆中的容貌别无二致，但曾萦绕眉宇间的妖异之气尽数散去，多出几分人类特有的温和与谦雅。
青年开门之时本是一副兴师问罪的冷肃神情，但显然没想到除了妹妹，居然还有别人也在。他微微一怔，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白色大妖怪，殷红色的眼瞳中透出几分面对陌生人才有的拘谨和好奇。但他很快收回了眼色，把注意力又集中到神乐身上。
“怎么不说话？……好玩吗？”
杀生丸以为按照神乐散漫不羁的性子，又向来与奈落不对付，被这么质问肯定要吵起来——就算这两个家伙现在不知为什么全都从妖怪变成了人，但不该变的地方肯定不会变。哪知道那女孩刚刚还笑嘻嘻地天南海北地闲扯，转眼见到自家哥哥，居然嘴巴一瘪，立刻迸出了哭腔。
“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奈落，我今天遇到妖怪了啊！这么丑一只！我差点就回不来了——”
“……”杀生丸听得眉尖一挑。
——果然还是叫做奈落……是吗。
而这句话显然对青年也造成了效果，那份强绷出来的冷肃像是扔到热水里的冰块一样化了，他走近几步，一把拽过神乐的衣袖，上下来回打量。
“怎么回事？”他的语调略带紧张，是一位关心弟妹的兄长理当表现出的程度，“……受伤了？”
“没有，我没事。”神乐飞快地解释，又指了指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沉默旁观的妖怪，有点尴尬地提醒，“有别人在。”
虽然刚才哭得十分可怜，像是受了什么天大委屈似的，但现在女孩的脸上居然一丁点泪痕都没有。
“……”
——哦，见到了神乐不为人知的一面呢。
杀生丸默默地想着，压下心底泛起的小小不可思议。眼前的这对人类“兄妹”无论交谈还是动作都透着一股自己人才有的默契劲儿，绝对是正常的亲人间该有的样子——但说实话，对比他俩上辈子的关系，简直违和极了。
某只大狗完全忽略了他与自己弟弟那奇怪的感情交流方式——毕竟妖怪跟人类是不一样的。
在确认神乐并没有明显的外伤之后，奈落像是真正松了口气，又放手退了回去，目光移向杀生丸，那点好奇又被翻了上来，“这位是？”
“他叫杀生丸。”神乐一脸高兴地介绍，“是个好心的妖怪。是他吓走了那些纠缠我的家伙，送我回来的。”
杀生丸满脸写着不高兴。他不是很喜欢“好心”这个词，“妖怪”听起来也不大准确，应该是“大妖怪”才对。
奈落停顿片刻，换上了温和有礼的口气：“杀生丸……是吗？”
白色的大妖怪没有回答，金色的瞳眸微微眯起，带着估量的意味。
但人类青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微微躬身低头表示礼节，乌黑的长发随着这个动作滑落，如从高山上蜿蜒而下的流泉：“初次见面，在下名为奈落。烦您送舍妹平安归来，在下代替她……向您表示感谢。”
杀生丸低低“嗯”了一声，既然事情了结，他自然应该离开。刚转过身，背后之人叫住了他：“等一下，您要去哪里？”
如果是寻常人类，询问去向已算十分僭越。但这个人类毕竟不怎么寻常，杀生丸丝毫没感到被冒犯，但也懒得给出回答，便只停住脚步，微微侧首。
人类青年追出几步，再次躬身深深行了一礼，说话依旧是那副温润柔和的语调：“天色已晚，夜深风寒，若蒙不弃，不妨请您留下来过夜吧。”
“……”
片刻之后。
连杀生丸都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同意。这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才会答应的呢？他还没想明白，奈落已经为他安排好了地方。
“家里人口有些多，已经没有空余的房间了。但好在每一间都足够大，请您在我的房间凑合一晚，不知是否——”
“无妨，”白色的大妖越过他，缓步进入内室，“有屋顶遮风挡雨，便已足够。”
“那可真是……失礼了。”
妖怪睡觉并不像人类那么麻烦，杀生丸拒绝了奈落为他铺设榻榻米的好意。人类青年便只布置了自己的，随即微微一笑，又推门出去了。
犬妖的听觉极其敏锐，即使没有着意探听，也能察觉走廊外的响动。显然刚才当着客人的面，有些话并不方便直说，于是在万事妥当之后，单方面的训斥再次展开。
人类青年的声音依旧一如既往地温润柔和，不紧不慢，但怎么听怎么透着一股阴阳怪气：“所以这次离家出走结束了？想好下次什么时候了吗？”
神乐的声音则愈发乖巧：“哥哥你原谅我吧！我发誓我再也不乱跑了——”
“海外明国一直流传一句名言，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知道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信你才有鬼。还有，笨蛋就要多读书。”
“……啊啊啊！我怎么会有你这么冷血的哥哥！像我这样娇弱又可爱的妹妹，放在谁家不是被好好呵护的！结果我出门在外遭遇危险，非但一句安慰都没有，还被你明嘲暗讽、劈头盖脸地骂！”
“娇弱？呵护？呵呵，放你在外面不给我惹事就已经感动上苍了。”
“我这次明明就没有惹事！”
“嗯，是没惹事，惹了个大妖怪回来。”
“不是，你等等！那么漂亮的大妖怪！不亏的！”
——咦。
杀生丸微微一怔，这句话总觉得有哪里不对。那时候神乐三番五次地来找他，除了想要利用他对付奈落之外，难不成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而走廊上的奈落竟然没有强烈反对这个理由，只是微微地叹了口气：“……好吧，你想我怎么安慰你？”
神乐拉长了声音：“你自己想！我生气了！生！气！了！”
“那么……”奈落停顿一会儿，换上温柔又酥软的语气，但怎么听怎么透着一股假惺惺的味儿，“在外面吃饭了吗，厨房里给你留了吃的哦。”
神乐也跟着换了语气，声音里满是装出来的甜腻，像是塞满了放久变质的糖果：“哇，吃什么呀！我好高兴！”
声音顷刻转冷，大概被那股子甜腻给恶心到了：“剩饭。你要是今晚没回来，就全都拿去喂狗。”
结果神乐完全抓错了重点：“那怎么行！狗不能吃咸味太重的东西！”
“哼，畜生而已，哪里有那么娇贵。”
“奈落，不要不承认，我总觉得……你对狗有敌意。”
“怎么可能。”
“上次也是，从游商那里买来的那种来自海外的很贵的甜食，叫做……嗯，叫做可可的，人家还专门提醒，谁都可以吃，就是不能给狗吃。你居然还专门掰了那么大一块，偷偷往邻居家的狗食盆里扔！”
“胡说！我怎么会做那么无聊的事。”
“你明明做了！我都看见了！哼，表面装得道貌岸然，人人都觉得你是个人美心善的翩翩公子，其实内里根本就恶劣至极！”
“咳咳咳……”人类青年的声音终于透出点尴尬，“我就是试一试。谁叫那个游商说得那么神乎其神的，要怪也得怪他。而且那狗最后不也没死吗。”
“嗯，是没死，不能动了。”神乐的语气毫无波动。
“好了，快去吃东西。”
“哼！……对了，那个长得好漂亮的妖怪……杀生丸不知道有没有吃晚饭。话说回来，妖怪需要按时吃饭吗？”
“我去问问。”奈落回答，声音微微一顿，有点狐疑，“……好漂亮？”
“行啦，快去快去。”
隔扇被再次拉开，人类青年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看到白色的漂亮妖怪选了一处能照到月光的角落坐着，正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
“请问……”
“我不需要吃东西。”不等他问完，杀生丸已经提前做出了回答，随后回头扫了一眼，“已经很晚了。”
“说的也是。”奈落温和地对他笑笑，走向自己的铺位，泰然自若地解开外衣，放在一边叠好，最后钻进被子里， “……那就，各自安歇吧。”
等到灯火熄灭，宽敞的房间被瞬间分割成泾渭分明的两半，半边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而另外半边则被窗外流泻的月光映成浅薄的银白。杀生丸沉默地盯着人类青年侧卧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海藻般的长发披散开来，彻底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纵使凭借妖怪敏锐的视力，也只能看清发边露出的尖细下颌和纤长苍白的脖颈。一直到对方几乎要睡着了，他才出声问道：“奈落？”
“……嗯？”隔了片刻，那个带着点困意的声音才回答他。
——回来的时候，整个村子都已安睡，只有你的房间还燃着灯。
——你在等吗？
杀生丸本来想这么问，但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把这些多余的话收回去，只淡淡道：“……没事。”
“……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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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借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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