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到苏州很近,高铁只需要大约一小时,坐着听听歌看看风景睡睡觉,时间就会很快过去。正因为离得近,我和赵禹哲一起去苏州玩过好几次,有时家长会陪同,有时却只有我们两个人。苏州我们挺熟:
我和赵禹哲一起欣赏过苏州的园林,假期时那里总是人山人海,我想引文据典、文化地夸赞一下这古色古香的建筑,但是太挤了,我光要注意不和赵禹哲走丢就要拼尽全力,实在腾不出闲情雅致。赵禹哲选择拉住我手腕,也许是太热太累,他的手心烫烫的,还好没汗。
我和赵禹哲一起参观过苏州的博物馆,有一次碰巧赶上了个希腊展,哲人哲思至今仍被记录供后人思索,他却傻瓜一样只知道问我脚走路还疼不疼啊。
我和赵禹哲一起品尝过苏氏绿豆汤,清清凉凉的薄荷味,我不太喜欢,只喝了几口解渴,最后两碗全都交给他解决。他好像很喜欢,两碗喝得干干净净。
我和赵禹哲一起在苏州街头书店写过寄向未来的信,我们在信里互相问候一年后的对方,那封信被我们盖满了各式各样的章——过犹不及,它变得丑丑的。
我和赵禹哲也一起在苏州一个平凡的小巷晃悠,找不到路也不着急,一起蹲下给不远处打呵欠的小黄狗拍下“狗生镜头”。落日熔金斑斓水泥地面,像铺下一层黄色的糖纸,那张照片底色是甜味的。
那个苏州的黄昏,普普通通的黄昏,我们也只作为两个普普通通的游客,和瞌睡的小黄狗对视一阵后又动身漫步,闯进花鸟市场又空手而出,停留在路边一家鱼店外,隔着玻璃看缸中金鱼摆尾。金鱼被困在方寸之地,我不知道它们会感到压抑还是惬意,也许金鱼什么都不在意。输送着氧气的地方向上咕噜噜冒着泡泡。金鱼在清澈透明的水中安静地游动,红白金,鲜艳的颜色,好像有火流淌在它们的鳞片中燃烧,一刻不停,直到同归于尽式的枯萎。
艳丽的美,灼灼燃烧到下一秒仿佛就会化为灰烬的美,凄美。被困在狭小的缸中圈养,依赖人类施舍的水和氧生存,被选择被囚禁被欣赏被凝视,也许有一天会被救赎。金鱼会自豪于这份目眩神迷的病态梦幻吗?我轻轻搭上玻璃,指尖是冰凉坚硬的触感。一条小鱼被我惊扰,退缩、远离,我的视线顺势对上玻璃中赵禹哲的倒影,他正注视着我。
他离我很近,近到我一回头就能看清他在光下变成浅茶褐色的漂亮眼睛。我们共享着一副蓝牙耳机,他一边我一边,空出相贴近的那边耳朵来倾听对方说话。耳机里正放着歌,日语歌,歌名很应景,翻译过来,就叫小金鱼。
那时我转过头,看向赵禹哲,微微开口要说话。赵禹哲立即侧偏着头低下靠近我,长长的睫毛半遮住剔透的眼睛。他聆听时显得乖巧认真又莫名虔诚。那时,歌正在放,背景音里鼓签伴随晃动的水波声,氤氲绮丽哀美又清透的氛围:
【心情随着游动的红色金鱼摇摆】,
宝贝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哪也去不了,
【在温暖的水中静静游动】,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若是这日落余晖又会】,
【把你带向远方】。
……
赵禹哲注视着我,表情混合着震惊和迷茫。
“你说什么?”他语气不可置信,被我夸过好看的眼睛睁大,显得圆圆的。
“我说——我要报名烟雨的青训。”
烟雨?赵禹哲一脸混乱。他好像失去了最基本的阅读理解能力,幸亏他已经度过中考难关,不然我会担心他拿不到初中毕业资格的,那放在竞圈里恐怕都要拉低平均学历水平了。
我靠在赵禹哲家书房的椅子上,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等他自己冷静下来。赵禹哲会有这样的反应,我有预料。南京本地最有影响的战队就是呼啸,我和他在学业中抽空看比赛录像,看的最多的也是呼啸。呼啸王牌是联盟现今的第一流氓林敬言,今年刚出道的盗贼玩家方锐虽然风格猥琐不太讨喜,但是实力随着时间推移显露出强劲。本赛季呼啸战队争夺到季后赛名额,即使止步八强,可在粉丝眼中主队的前景无限美好。我和赵禹哲不算忠实粉丝,不过地理位置的亲近让我们会为呼啸的每一场胜利而真情实感地欢呼。
赵禹哲想成为职业选手,最先考虑的战队就是呼啸。我猜到,他肯定理所当然认为我也会和他一起去呼啸。可是,呼啸对于我来说真的适合吗?林敬言和方锐犯罪组合的名称逐渐响亮,我反而开始更加审慎地思考这个问题。
烟雨等战队在网游中的负责人联系过我,这件事赵禹哲当然也知道,不过他一定没当回事。日日夜夜,我拿着手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学习联盟各个战队的资料信息,观看他们的比赛录像。报名烟雨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付出切实行动之前,我将未来的构思倾诉给赵禹哲。他是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是在我的爸妈之前更先一步能了解我想法的人。
我说,我要去苏州,我要报名烟雨的青训,我要带着我的狂剑在烟雨出道,我要做烟雨唯一的近战攻坚手。
我说,赵禹哲,比起呼啸,我觉得烟雨更适合我。
可赵禹哲很不理解。他一脸意料外地看着我,想寻求我的解释。
我不解释,他只能自己动脑子思考。赵禹哲有一个小习惯,思考事情时他会下意识抿起唇,此时他就是这样苦苦思索的表情,这让我觉得他有一种笨拙的可爱。他具体想了什么我不知道,总之过了一会儿他就回过神,双眼聚焦变得有神,表情也重归镇定轻松,轻快开口:“那我也去烟雨!”
他话语干脆利落又掷地有声。我瞬间觉得他刚刚思考这么久只是在摆poss,恐怕根本没动动注水生锈的脑子。赵禹哲不会以为他一副不管不顾要永远跟我凑一起的态度会让我很感动吧?……当时心下肯定会有一点动容,但我更多的是感到无法抑制的恼火。
赵禹哲为什么能不多考虑一下自己呢?为什么要这么草率又幼稚呢?我出于自己的未来考虑,愿意接受要离开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这个前提,就绝对不可能允许赵禹哲这个呆子做出这样一个对自己一点都不负责的决定,哪怕他只是单纯想着,不要和我分开。
我神色冷了下来,毫不客气地怼他:“赵禹哲,你有病吗?你去烟雨是要和楚云秀争首发吗?还是去当王牌替补第七人,耗着自己的职业寿命去空等机会?”
赵禹哲盯着我,神色渐渐阴沉,一言不发中透露着他执拗的态度。
我深吸口气,努力冷却快要沸腾的情绪,说:呼啸对你来说是个很好的选择。
赵禹哲冷笑反问:那你还要去烟雨?
我和你不一样啊你个傻子你有没有脑子……我想这么喷来着,但是忍了忍,没说出口。赵禹哲显然也有点生气,压下眉眼,神色冷冷闷闷地不开口说话。我想我还是宠一宠这个二傻子吧,毕竟他智商有限,于是努力开玩笑缓和气氛,说,因为我个人觉得苏州比南京更具有发展性,我去是支持苏州竞争江苏省会去的。
这个江苏的特产笑话看来一点也不好笑。赵禹哲转过头,更加不理我了。
我抬脚就是用力一踹他坐着的椅子。滚轮顺着突如其来的力带着赵禹哲往远离我的方向而去,赵禹哲接收到警告立马把头转回来,只是还在刻意拉着脸,看得我很不爽。
“呼啸适合你,而我更适合烟雨,你听得懂吗赵禹哲?”我瞪他,自觉脾气很好地开始给他展开分析,什么烟雨缺近战攻坚而呼啸能容纳远程炮台火力,最后还来个正经总结,说,所以我们不一定要在一个战队,都去呼啸或者都去烟雨通通不是成熟的选择。
“所以你要和我分开?”赵禹哲对我的分析不置一词,冷声提问。他真会提取重点。
我气死了,说了半天口干舌燥的,赵禹哲跟没听一样,还在执着这个问题。我也不想理他不想哄他不想跟他讲大道理了。我决定和赵禹哲冷战。熟悉的流程。他不说话我也不开口,书房里静悄悄的。我摸出手机机械性地刷新微博刷新小红书,心情烦躁地看不去一点信息。我们都不出声,冷战就是一场谁先说话谁就认输的游戏。
而我从没有在这个游戏中输给赵禹哲过。这次也不例外。
“我的元法不会比楚云秀差的。”
赵禹哲突然咬牙挤出声音。
“哈哈,你真厉害啊。”
被我阴阳怪气的赵禹哲又安静下来。午后的阳光透过白色的窗帘收敛了灿烂的本性,变得温柔。空调的制冷糅合夏日的热度,我没再假装刷手机,懒散地靠在椅子靠背上等赵禹哲再次开口说话,却在他长久的沉默中开始不自觉地昏昏欲睡。
我打了一个呵欠,揉揉眼睛,捻去指腹上湿润的泪水残痕,不经意地抬头瞥向赵禹哲。他正定定地注视着我,抿着嘴,眼眶微红。
眼眶微红……我一个激灵,什么瞌睡困倦全没了,在椅子上身体坐直,紧张地盯着赵禹哲和他对视。
不会吧……我心想,不会吧,赵禹哲应该不会哭的吧?
他就是哭了。
本来或许可以憋住的,只是赵禹哲一见我瞧他就彻底忍不住。像被迫打开了开关,他的眼睛湿润润的开始闪烁泪光,一点点到一滴滴,滚烫的泪水烧红他的眼眶眼尾,让好看的眉眼沾染上冰凉的弱气。赵禹哲一点也不想显得弱气,他一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在我的面前示弱一样的哭。他不想展露他的委屈不解难过受伤迷茫等等等等。
他皱紧眉,仓促地别过头,伸手飞快地抹了下眼睛。眼泪被拭去,然后很快又冒出,赵禹哲又伸手擦,左眼一下右眼一下,一下又一下,简直没完没了。赵禹哲无颜以对我,羞恼地转着椅子背过身去,这下我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了,但我还能从他鼻子轻轻吸气的动静里轻易判断出他还在哭。
他现在像个受伤后躲在角落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动物,委委屈屈地生着主人闷气。
赵禹哲好面子,所以他很少哭,至少在人前他很少哭。眼泪是示弱的标志,他一直这样认为。从小到大,我有幸见过的赵禹哲掉眼泪的次数屈指可数,郁闷的是好像原因或多或少都和我有关。有几次是因为我在哭感染到他,有几次是因为我和他吵架威胁他要绝交,还有一次,我记得,是我小学时,某次下楼梯不小心摔一跤还扭到了脚,脚上红红肿肿一片,膝盖和手上也有大块擦伤。当时赵禹哲走在我旁边却没来得及拉住我。我刚从疼痛中勉强恢复点神智,就见赵禹哲稀里哗啦在哭着给赶过来的老师报着我爸妈的手机号码。
唉,怎么办啊?赵禹哲哭了,又是因为我。
我心软啦,一蹬腿,连人带椅子滑到赵禹哲身边,倾身凑近他。赵禹哲又想扭过头躲开我的视线,可我不依不饶。我拉住赵禹哲的手,双手握住他的两只手腕,同时嘴里反复念叨起他的名字,一声比一声拖长腔调。他用了点力想抽出手,我没松手,他轻轻挣扎两下也就放弃。他同时放弃的还有躲藏。赵禹哲转过脸正对着我,破罐破摔一样将眼泪和通红的眼睛暴露在我眼前。
他展露他的脆弱,他的不安,他的所有负面情绪,可他并没有甘愿就此向我示弱。
赵禹哲神色又冷又硬又臭。褪去不少孩童稚气的脸庞一天比一天轮廓分明,因此他眉眼下压时显得锋利,这种锋利中和了他本身五官的秀气,让赵禹哲看起来更加符合锐气少年人的形象。眼泪还在浸润他黑色的眼睛,这次他懒得白费力气去擦拭。赵禹哲任由我扣住他的手腕,只顾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像锁定着一个永远不会动摇和更改的目标,执拗到近乎偏执:
“我不要和你分开。永远都不要。”
他说。一字一句地说。
我心下叹了一口气,抬起双手捧住黏人怪赵禹哲的脸。赵禹哲没有反抗,很顺从地微低头往我手心凑。我用拇指指腹轻柔地擦拭他脸颊上湿润沁凉的痕迹,我温和、慢条斯理地说:我不会改变我的决定,你知道的。
我看进他的眼睛:我也不会允许你轻率地把你的人生和我捆绑在一起。
赵禹哲立马要抬起头,但我反应更快,果断掐住他的脸,手下泄愤一样捏捏捏的同时笑得很灿烂:
“分开什么分开啊,拜托啊我又不是要把自己发配西伯利亚挖土豆。南京和苏州都没出省的,一次高铁票一般只要一百左右。大不了我们就都辛苦点,挤点时间多见见面呗?”
赵禹哲态度到最后还是松动了,主要是因为他再怎么提出抗议也无济于事,只能选择接受。
他只能问我,你什么时候走。我告诉他,烟雨青训选拔在三天后。
三天。赵禹哲握上我放在他脸颊上的手,轻声问,这三天,你能不能和我……能不能都交给我?
我答应赵禹哲,像和他许下了个什么约定。赵禹哲郑重其事的态度让我还以为他要给我什么告别会。我内心紧张地跟他出门,看着他一路带着我竟然还要时不时拿出手机查着什么攻略。天呐,南京本地人。我更加忐忑,害怕赵禹哲这个没脑子的要给我整出什么社死现场来,但碍于承诺又不想提出反悔。
可是,那只是个很普通的三天,普通到事后我甚至说不上来有什么深刻的记忆点。十几年来我们一起度过无数次这样的三天。和那些数不清的假期一样,我和他一起去水族馆去动物园去鸡鸣寺去先锋书店。这些地方我们来过许多次,我实在想不通赵禹哲有什么查攻略的必要。
我疑问,赵禹哲却不肯告诉我,依然对着他那保守神秘的清单打卡一样一项接着一项往下做。这是我少有的完全揣摩不出他心思的时刻。三天一晃而过。最后一天,他拉着我去坐摩天轮。
日落的时候我们就开始排队,不幸的是暑期这里人流量爆满,队伍老长一串望不见头也望不见尾,大多都是两两一起举止亲密的小情侣,我和赵禹哲前后就各是一对,显得我俩格格不入。我们好不容易走进座厢里时天已经完全暗下。霓虹灯亮起,摩天轮转动,从低谷到巅峰,我们一起升入空中。狭窄的座厢正好容纳两人相对而坐,它摇摇晃晃,但封闭到构筑出一种安全感,让我觉得假使宇宙安静无声只剩我和赵禹哲两人也一点都不孤寂。我着迷于透过玻璃舱居高临下俯瞰南京这片的夜景。银河幕布像是失重倒转,我脚下那些碎钻般铺陈排列的光点才是跨越光年向地球发出问候的星星们。随着我们所在的座厢攀升顶端,世界变得一览无余。
那一刻,我听见赵禹哲问我:“我们以后还会这样吗?”
他看着我,貌似很不安,又感觉隐约期待。
这样是什么样?我好懵。一起坐摩天轮?我都拉赵禹哲坐过好几次了。上一次强拉他去坐摩天轮时他还勉强装着镇定的表情问我怕不怕高,事实上自己坐在上面眼睛都不敢乱转。赵禹哲恐高,我没想到他这次会主动请缨呢。
“你不恐高的话,想坐多少次都可以啊!”
他垂眸,撑在两边的手攥得紧紧的。我听见他又开口:“那你呢?”
“你还会陪着我吗?像现在这样,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明年会吗?以后会吗?一直会吗?永远会吗?”
烟花在空中炸开。赵禹哲看向我一声声地问,眼底被印染上的斑斓色彩也一分分地绚烂。
这下我恍然大悟,赵禹哲他还在分离焦虑呢。说真的长这么大我也是第一次要和赵禹哲分开这么久,心里也不舍,但我比赵禹哲好的地方就是我对我们之间的羁绊可有信心啦!难道效力个不同战队我就会和赵禹哲生疏到连摩天轮都不愿意一起坐了吗?那也太滑稽了,不同战队又不意味着成为仇人。所以这些问题难回答吗?
我不假思索地承诺说,当然会啦。明年也会,以后也会,一直也会,永远都会。
嗯。赵禹哲点头,很放松似地笑起来,眉梢轻挑,眼底细碎的光芒更盛,像落了一颗星星。他点头又点头,克制不住要对我重复说,永远在一起。
接着第二天我就坐上了去苏州的高铁。这次不是去旅游了,这次我可是去拼搏梦想的。
我骄傲又难免紧张地拉着我的行李箱风尘仆仆抵达了烟雨青训营。在那里我第一个记住的小伙伴,名字叫做李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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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在你的爱之中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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