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择恢复意识后,他发现胳膊活动范围受限,稍微用力火烧火燎疼,纵使特护病房的温度为他调到二十二摄氏度,李择仍因噩梦激了满身的汗,黏糊糊附在后背。
他好像做了场极为疲惫的梦。
梦里大火无穷尽,看不到尾的虫潮,李择耳内、鼻腔、舌根尚存留虫蚁爬行过的痛痒。
他忍不住想吐出嘴里吐沫。
结果这一动,扥开管子,警报刺耳,帘子唰地拉开,三四位护士出来,其中像是护士长的人长舒一口气:“哎!醒了醒了!”
李择努力回忆他昏迷前的种种。
下秒病房门推开,伴随急促呼吸,李择佩戴的氧气面罩浮现层水雾。
雾气散去,于此之下,李父阴沉沉的面容越发清晰。
李择张口,发出不成个音节,嘶哑得极其难听,他抬起尚能活动的另半边胳膊,表情万般困惑:“……”
纵使抢救及时,但因大火烧灼他面部皮肉不正常地拧紧,眉毛绷成线,皱眉困难。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目前状态。
李择啊了几声,望向李父的眼神难得流露三分无助。
李父眼神复杂,等病房闲杂人等走得七七八八,身边仅剩亲信,他这才抬脚向前站在病床边,第一句话也不是关心:“你擅自行动,给队里带来多大麻烦!”
“无组织无纪律,放下大错!”李父训斥毫不避讳旁人,“你伯父早已告知过,这起案子已经收尾,偏偏你胡搅蛮缠,非要拉长战线!绣花枕头!丢人现眼!”
随即一块电子屏横在李择手边。
李父微扬下颚:“将功赎罪,汇报。”
汇报?
李择眼神流露错愕,恰有人随后解释。
“住宅区大火烧得蹊跷,又搜查出一具都快烧成渣的无头男尸,死法过于怪异,主任提出同样位于第一案发现场的您或许知道些内情,所以吩咐医院,等您恢复意识要第一时间通知我们进行调查。”那人双手托屏,将其往前递了递。
考虑到李择双手烧伤行动不便,触屏字母调整犹如积木大小,挤挤满满,都快覆盖整张屏幕。
李择捕捉到他话中的细枝末节。
——又。
他只是无法动弹,脑子不傻,昏迷前几秒钟,李择百分百确定刘成露未离开房间,
文档的待机光标明灭。
李择摇头。
他收回悬空的手,装作体力不支,拒绝敲出半个字,隔着呼吸面罩,他嘴唇开合。
“……”
众人面面相觑。
无法接受大儿子当着众人面拂掉自己面子,李父重重甩袖,大步流星离开,身边随从一蜂窝跟过去。失去最后价值,没人在意默不作声躺在病床的李择。
病房总算回到开始清净。
李择低头。
自他视野范围,一直没入手臂石膏,就没瞧见半分还算完好的皮肤。
痛么?痛。
可远不及被刘成露当垃圾扔了的难受。
住院的日子枯燥无聊,同时给了李择疯狂搜寻刘成露过往机会。
他就像一团干巴的抹布噗呲入水,围堵能找寻对方所有信息的渠道,甚至不惜再次暴露自己违规进入公民信息库,凭借仅存0.5不到的烧伤视力,一目十行浏览输入记录。
……信息多得眼花缭乱。
李择反而松口气。
他粗略扫了眼时间,除去沁水市另有隐情的富商少爷失踪案,剩余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因目击现场而登记在册的见证人。
从十二岁目睹蘑菇收购商的车辆遭遇山体落石爆炸,一直到最近的□□事件,刘成露总会“刚好”撞见案发现场,概率大得已经无法用巧合来形容,可所有经手案子的地方派出所很默契地无视这一点。
李择手指无意识蜷缩,指腹触碰烧伤部位一阵钻心疼痛,他表情越发僵硬。
信息库里关于刘成露的文件众多,倘若件件查询,李择多半会浪费掉整个下午。正当他犹豫不决,一个与周围不同的记录地引起李择注意。
如果没记错,李择印象里,这片区域不仅是整个省城声色犬马之地,甚至放眼全省都无法找出如此大规模的供成人享乐的灰色地带。
更何况,这儿还牵扯过数次扫黄打非行动。
……
九月末端,半月阴雨绵绵。
秋老虎气温居高不下,空气潮度大,稍微在阳台站站都能黏出满身的汗。
若是通风好的高层或许没那么难熬,只是老组屋堆堆叠叠,晾衣架塞满墙体的每处缝隙,外衣内衣胡乱堆在一起,试图用房檐底部那小点儿遮挡避开这恼人的雨。
最顶层某家窗户有块绿塑料遮阳板,因前几月暴晒,表皮发白褪色。
雨点叮叮咚咚砸上去,连鼻腔都是那股混合泥土腥味的雨水气。算不上好闻,但让茉莉在这种环境下睡着简直比登天还难。
他今天轮值夜班,不过店里上货,所以需要提前两小时赶过去帮忙,茉莉刚出卧室,就见舍友趴在窗边的消瘦身影。
舍友又在奇怪的地方睡着了。
茉莉见怪不怪,他张开发圈,随意扎起后脑碎发,走进卫生间开始洗漱。
水流险些压过舍友飘浮的脚步声。
他吐掉口中牙膏沫,抬头望向镜子:“起来了?”舍友睡眼惺忪嗯了声,人直径绕过他往里间走,衣服窸窣,门板咚一声闭合。
茉莉握着冲干净的牙刷,默默抬手又塞进嘴里潦草几下。
一门之隔,涓流隐盖在哗哗流水之下。
他漱口,咕嘟咕嘟,伴随马桶冲水,卫生间门应声而开,舍友立在斜后方,等待茉莉让开位置。
“你也是晚班?”
“嗯。”
“等下去旁边饭堂吃饭么,一起。”
“嗯。”
茉莉转身,拿过毛巾擦手擦脸,眼角余光始终落在舍友瘦削的肩。
“我先下去。”
“啊……”
这次总算不是嗯了,茉莉借助镜子捕捉舍友落下的手,水珠打湿他鬓边,湿漉漉贴在苍白皮肤,他甩甩手:“我今晚不回来。”
茉莉点点头。
组屋属于公益性住房,面积无法与正常居民房比,洗漱台又窄又陡,需要人弓下身子,两人站在这儿属实有些挤。
茉莉再次道:“我先下去了。”
夏季已过。
空气湿度却居高不下。
即便终日不见光的楼道,湿气混合冷森森霉味仍叫人浑身燥闷。
茉莉想起第一次见舍友时,也是这样阴雨连绵的傍晚,他下早班回住处,等待电梯一格格降落。
他视线无意扫向告示栏,有位单肩背包的青年手点住招租页的租房电话,另一只按着号码。他弯腰,脸凑得很近,好像是视力有点问题。
“您好?”等茉莉回神,他身体已经先思绪半步行动,“需要帮助吗?”
青年略带茫然抬头,眼神充斥警惕。
茉莉赶紧进行自我介绍:“我没恶意,因为我就住在这,这页招租是我贴过来的,不信你可以打上面留的电话。”
他好一通解释,语气急切险些咬舌头。
等茉莉情绪稍微平和,青年才点点自己眼窝:“不是,眼镜丢了,有点看不清。”动作有些孩儿气。他停顿:“房租,押一付一,可以吗?”
失去了眼镜聚焦,青年视线涣散,飘飘乎乎的,瞳孔底在电梯间呈现淡淡银灰色。
好半天,茉莉才跟上句:“不可以带生人过夜,不可以养宠物。”
青年视线游离:“唔……宠物。”
茉莉很没原则妥协:“别掉毛的就行。”
他笑了。
恰巧穿堂风过,天空落了太阳雨,黄昏夕阳折射在城市高楼的背景板,雨幕中影影绰绰,嫩黄一圈圈荡漾,犹如搅散的蛋花。
天空湿乎乎的,在朦胧雨气之下,青年弯起的眼、翘起的睫,同样受这份感染,搅动了茉莉疲惫不堪的心。
他们相见的那天场景,茉莉记了许久。
家常小炒刚端上桌,舍友姗姗来迟。
他好像很怕冷,无论外面温度多闷、多热,始终是假两件的长袖装扮,坐下后还是老样子,一份肠粉一个煮得裂口的茶叶蛋。
顿顿如此,好像怎么都吃不腻。
舍友照例使用外带的一次性筷子,手指并拢放在胸前,微微用力掰开,甲床因此泛白,好一会儿才恢复原先的淡红颜色。
茉莉脑海浮现方才这双手捧满清水的模样,灵灵巧巧扑到脸,透亮水珠挂在他锋利的眉、卷翘的睫,因贫血明显比寻常人颜色还浅的唇,晃悠悠自他圆润唇珠掉落,刚巧没入他清晰可见藏青血管的手腕。
“我想起来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茉莉忽然开口,“就是在这吃的迁居之饭。”
舍友呆愣愣瞧他,筷子还夹着肠粉,蘸料下滴,迸在碟子边缘,砸出朵酱色雨花。
“是吗……”
他停顿,冲茉莉笑笑:“不太记得了。”
茉莉也笑。
与在后厨打下手搬运食材干苦力,需要重油重盐补充热量的茉莉不同,舍友口味向来清淡,吃饭也慢。
茉莉从不会追问舍友的工作,作为共同生活在灰色地带的成年人,保持应有的疏离与沉默,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礼貌。
茉莉还要赶时间,他吃好后率先拎起包道别:“那我们明早见,成露。”
刘成露抬头,小幅度挥手:“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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