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6日星期五 阴
“海月，琴弹得越来越好了呢。”在这个星月无光的夜晚，沙罗微微笑着说道。她仿佛是从神话中走出的神女，拥有点亮黑夜的魔力。
我轻轻应了一声，将未敢说出口的愁绪尽数埋葬。
琴声在无尽的黑夜里回旋飘荡，最终被其吞噬，一点儿回音也不曾留下。
我不否认，与沙罗相处的这段日子里，我的琴艺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升华。沙罗的歌声仿佛有一种特别的力量，带给我无边的幻想和思绪，领着我的双手演奏出一支支夜的圆舞曲。既是远远不及堂本先生，那旋律也足以净化我的心灵。
这种感觉，不得不说，很奇特。
“沙罗……为什么你会有这种力量呢……”
“不是我，”她似是通晓了一切，“是海月你自己的心。你的心里，驻进了新的旋律。”
我凝望着远处的夜色，缓缓说道：“曾经那个音乐家告诉我，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音乐，我们所要学习的，便是如何将它表现出来。”
“海月……”沙罗用琥珀色的眼眸，默默注视着我。
谁也不敢再开口，生怕惊扰了静谧的夜。
我轻轻合上琴盖，来到露台的栏杆边。今夜似乎格外凄凉，全然不见夏季的活力与热情。
此刻，我只想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
“沙罗，遇见你，对我来说，可能是一场梦，”我用尽生平最大的力气，努力逼自己说完这段话，“但现在，这个梦，不得不终止了……我要回去了……”
“回去？”她轻轻垂下了眼眸，睫毛在灯光的照耀下，洒下了一片无法窥见的阴影。
“回去，回日本去……要开学了。”我用压抑得近乎无法听见的声音说道。
“海月，你回去吧，这不是梦，印度洋可以见证……”她的眼底隐约逝过一丝悲伤，“其实，全世界的海洋，一直都是相连的……”
“新学期，要努力。那，再见——可能是永别了。”她在海中轻盈地转身而去，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背影——那橙色的长发，那流动着光辉的鱼尾，或将成为我此生梦中的常客……
突然间，我忆起了什么，从一堆乐谱中抽出了压在最底下的那张，取过笔，匆匆望了一眼苍茫的海，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海滩边。
仅仅是犹豫了片刻，我便毅然蹚入水中。海浪重重地拍来，冰冷的海水令我的脚近乎麻木。我艰难地前行，小心地将乐谱护在怀里，以免被海浪打湿。
“沙罗——”我大声呼唤着她的名字，此时沙罗应尚未远去。
海水快要浸到我的胸口，我深知我处在危险之中，但我仍未停下脚步。我有些困难地摸索到一块露出水面的礁石，挣扎着坐了上去，将乐谱搁在膝盖上。眼前仍是一片浓重的黑。
“沙罗——”渐渐地，那黑中透出一点鲜亮的橙色来。那橙色越来越近，越来越炽热。沙罗向我身边缓缓游来。
“海月？”在一片黑暗之中，她的脸庞变得有些模糊。
“沙罗，这是我为学院的期末考核作的一段曲子。我想和你一起将它补充完整。我要把它送给你……就当作，是临别的赠礼……”我想将乐谱递给沙罗，然而突然意识到在这黑夜之中，我们甚至连彼此都看不清。
沙罗轻跃上礁石，坐在我的身旁。她身上携带着些许大海的清冷气息，很是好闻。她摘下胸前泛着点点荧光的贝壳项链，举到乐谱前。刹那间，贝壳项链散发出强烈的暖橙色光芒，足以看清所有文字。
“好。”我听见她回答道。我像吃了颗定心丸一般，焦虑的心沉静下来。
我略作思索，思绪随海潮涌动。我提笔落下音符，笔尖所过之处，仿佛飘荡起曾经的旋律。
沙罗始终在一边静静地端详着。只是偶尔，她会夺过我手中的笔，将一行长长的乐谱悉数划掉，重新填上新的旋律。我低头看看，新写的音符的确高明上许多，也就无奈地笑笑，由着她去了。
海风静静地吹拂着，远处有几艘渔船，闪烁着昏黄不定的灯光，如同即将陨落的星辰。我清晰地感受到，海浪带着亘古不变的冰寒，一点一点舔舐着我的身躯。
沙罗将笔递给我，指腹无意间轻触到我冰冷的手。她似是恍然意识到了什么：“海月，夜里的海很冷吧？”
我接过她递来的笔，若无其事地答道：“我没事，我要将这首曲子写完……倒是你，一直住在这么冰冷的海里，不害怕么……”
我突然有些心疼沙罗。终日与幽深的海作伴，想必是件孤寂的事吧……
“海月，我是人鱼，从小便在海里长大，我们也有我们的国家，也有你们所不知晓的文明，所以怎么会害怕呢……”她轻轻甩了甩鱼尾，上面的鳞片熠熠生辉，如同粼粼的波纹，想必那是大海镌刻上的印记吧，“但是，海月，你只是个人类。我不在意什么临别的赠礼，你快回去吧，回你熟悉的陆地去……否则，大海或将吞噬你的生命……”
我摇摇头，执着地将笔拿起。沙罗无言地垂下眼眸，执起我的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仿佛有一缕阳光叩开了我的心扉，点亮了我的心房，让夜风不再萧瑟。我亦紧紧回握她的手。
终于，乐曲只剩下了最终章。望着纸上最后的空白，我有些犹豫地停住了手。我该怎么给这首乐曲一个最完美的结局呢？
不……或许，我不愿将这首乐曲写完……
“沙罗？”我望向她。
她有些疑虑地皱了皱眉，旋即又轻轻笑开，抬起琥珀色的明眸望着我：“既然不知道怎么延续，那就不要将它完结了，有时候遗憾也是一种美。”
我回望着她的双眸，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或许总有一天，我会将它延续下去。”
“那么，这首曲子……”我回想起大海边发生的种种故事，那迷蒙的海面，还有那温柔的月夜，“就叫《追忆美人鱼的海岸》吧。”
“海月，回去吧……”沙罗将乐谱往我怀里一推，将贝壳项链拢在手心里，“我已经将旋律全部记住了，我保证。”
温暖的橙色光芒将我包围。我最后见到的，是她那琥珀般的蜜色双眸，里面分明溢满了晶莹的液体……
再次睁开双眼，已是在一片白茫茫的海滩上。
破晓将至，某种不知名的海鸟掠过海面，发出凄厉的嘶鸣。早起的渔夫经过我身旁，用我不知晓的语言向我询问些什么。我摇了摇头，卖着有些沉重的步伐向小屋走去，身上还残留着晨风的寒意。
新生的太阳永远不会知道，黑夜里所发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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