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孙鲁班出生之后,才过去几日,孙权还没来得及享受完来自各位臣子的道喜,新的白事就到来了。
“至尊,最近的两份调任公文写好了,请过目。”
“虞仲翔和陆公纪吗?”
“对。”
朝旭听见了陆绩的名字,于是从整理到一半的记录中抬起头,孙权注意到她的动静,将那两份调任公文放到她面前:“陆绩说话太直接,驻守吴县的官员很多都对他有意见,正好去年子山收复交州,郁林太守空缺,我想把他调去郁林做太守,加授偏将军,兵员两千(1)。”
“那不是离这里非常远?他甚至都还没有娶妻!”
“那样不是正好,直接与交州本地人成亲,也能更快地融入本地 。”孙权并没有妥协的余地,“有步子山在那里镇守,虽然偏远,但自由,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如果在那里也能做出功绩,那些对他有意见的官员也容易闭嘴。”
又来了,孙权总喜欢用这种办法提拔自己想提拔的人,派陆议去常年饥荒的海昌县担任屯田都尉,派步骘去收复不服从管辖的交州,现在又让陆绩去新收复的地区。
但这到底真的如此,还是因为得罪了他,才被派去做苦差事,就各有各的说法了。
“这就是你放弃让阿绩娶孙茹的念头的原因吗?”朝旭很想要发怒,但碍于周围人太多,她不喜欢当众与孙权对峙,陆绩于她又很重要,她只能尽量压制怒火,道,“这样孙家的女儿就不需要去交州受苦了。所以你去年就决定要让阿绩下去了。我就说既然你想选阿绩,怎么大部分时间都在试图让我去联想伯言。”
“若是我一直留他,以他的脾气,你真的觉得不会被人说闲话,你觉得公纪若是被说是仗着有个受宠的姐姐、才能够留在幕府中,他会高兴吗?”孙权也平静地看着她,“越是泥泞的地方绽放出的花朵,才越让人惊艳,公纪,可以是这朵惊艳的花。”
“......我明白了。”
孙权不着声色地扬扬嘴角,然后拍拍她的头,才继续往下说道:“另一份是虞翻,按照之前东部的提议,调任骑都尉(2)。”
骑都尉,是军事官职,主要负责统领骑兵部队,不过自战乱后,骑都尉就不再稀有了。
朝旭与虞翻不太熟悉,但孙权现在任命新的骑都尉,或许也与失去周瑜之后,江东需要更多擅长打仗的将领有关。
“说起来,东部回吴县好久了吧。”孙权突然想起了这件事,“他很少离开这么久,家里出什么事情了吗?”
“我也不太确定。”诸葛瑾说,“另外,这里有一份您的妹妹寄回的密信。”
“尚香?我看看。”
家信不走家信的渠道,却走密信渠道,这说明应该是发生了孙权需要作为“至尊”而不是“哥哥”需要知道的事情。
孙权快速阅读完那段字,之后立刻把信纸拍到桌子上:“狡猾的贼寇竟敢耍弄诈术!(3)”
朝旭偷偷把那信笺从孙权的手指下抠出来,那上面写着“刘豫州派关羽、诸葛亮等人镇守荆州,刘豫州于去年开始准备向西攻打益州,这件事瞒得很好,居然连我也糊弄了大半年,实在狡猾。”
去年好像才劝孙权不要攻打益州,原来是自己想打。
诸葛亮......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就算早知道诸葛亮是刘备的军师,但真的在密信中看到他与孙权立场相悖时,她还是忍不住想要叹息。
还好小狸不是他的孩子,不然这个节骨眼上,孙权还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她生的就是孙家的孩子”这句话了。
感慨后,朝旭把信笺上的内容抄写到了自己的记录中。
孙权还是太年轻了。朝旭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这时,育人从门外出现,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朝旭没有见过的男人,男人的手中怀抱着一份书笺。
“我记得你是东部的儿子阿靖?”
“是,家父,”男人深吸了口气,“家父在返回吴郡的途中病逝了,这是家父病危时,希望由我转交给您的书笺。”
趁着孙权慌忙躲过那份书笺,朝旭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张纮在自己笔下记录过的事情。
孙策刚去世时,就是张纮劝住了曹操,让曹操不要趁机攻打江东,这才给了孙权缓冲的时间。之后第一次攻打合肥,也是他劝住准备亲自带兵突袭的孙权。迁居秣陵,也是他提出的建议。
除此之外......他和张昭一样,总是在议事厅的前排,攻打赤壁之前,是投降派——不过当时的主战派也只有周瑜、鲁肃还有孙权本人而已。
孙权似乎看了很久,朝旭从案前起身,来到孙权的一侧,孙权没有拦她。
朝旭挑了其中的几句重点来详细阅读:人之常情是选择容易的事而非困难的事,只听自己喜欢听的话,这与治世之道正好相反。忠言逆耳利于行。请您务必三思而后行,广泛听取各种合适的意见,以成就大业。(4)
“不好意思,我先离开一下。”
他快哭了。
朝旭听出他话中的意思,快步跟着他走出议事厅,来到后院的一个安静的角落。
“没有东部,我要怎么知道哪些话正确,哪些话错误?”孙权背对着朝旭,说出这些话,“我知道东部的话大多数时候都是为了江东着想,就和张公和虞仲翔虽然说话不好听,但你知道他们的正确性。老天刚夺走公瑾和季佐的性命,现在又夺走了东部!”
他抽了抽鼻子。
朝旭慢慢靠近他,然后将头靠在他的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身体,用自己的体温去安慰他。
“老天爷到底还要夺走多少人才能满足,下一个呢,下一个又会是谁!”
他怒吼着,也不知道在对谁发火。
短短几个月里,失去了三个重要的人。
朝旭对大部分人都没有太深的感情,但她的运气不错,为数不多珍视的人,她心爱的人、她的家人、她的朋友,在她九岁时失去母亲后,就再也没有人突然消失不见了。
所以她无法对孙权说出“我理解你”这种话。
她只能这样靠着他,随后,又被他转身抱住。
他哭得涕泗横流,朝旭从袖口掏出手帕,像是为孙登擦去口水一样,抬起手,为他擦去鼻涕。
哭起来可真难看。她想到了这个有点冒犯的话。
但自己可能是他唯一愿意被看到哭丧的脸的人,如果自己也先一步离开,他的心是不是也会崩溃?
朝旭突然有些好奇。
“你不会离开我,对吧。”他抱紧她,像是在抱一个随时可能消失的生命。
“东部已经60岁了,在这个时代,也算是正常寿命。”朝旭没有回答孙权的问题,而是把话题绕回张纮身上,“我以前读过一本话本,里面说,生命的逝去和诞生,都有其道理。旧生命的离去,也总会带来新生命的到来,你看,小狸和大虎不是到来了吗?”
“那不一样。我宁可——”
“嘘。”
朝旭隐约猜到他想说什么,阻止了他未尽的话语。
“不要说,语言很可怕,有的时候说出来,就成真了。”
“一语成谶,是吗?”
“嗯。”
她拥抱着他,轻轻地拍打他的后背:“我记得东部写了十多篇诗赋铭诔(5),他的文采斐然,迟些时候,去借来看看?”
“好,都依夫人。”
他伏在朝旭的肩头,哭声渐渐停止,直到他彻底停止哭泣,朝旭才替他擦干泪痕和鼻涕,牵着他的手,回到议事厅中。
(注释1,郁林位于广西。交州即现在广东、广西,越南北部和中部。所以文中说步骘收服交州、陆绩去任郁林太守,从地理上合理。
参考文献:《三国志卷五十七·吴书十二·虞陆张骆陆吾朱传第十二》孙权统事,辟为奏曹掾,以直道见惮,出为郁林太守,加偏将军,给兵二千人。)
(注释2,参考文献:《三国志卷五十七·吴书十二·虞陆张骆陆吾朱传第十二》虞翻字仲翔……孙权以为骑都尉。)
(注释3,参考文献:《三国志卷五十四·吴书九·周瑜鲁肃吕蒙传第九》后备西图璋,留关羽守,权曰:“猾虏乃敢挟诈!)
(注释4,参考文献:《三国志卷五十三·吴书八·张严程阚薛传第八》纮建计宜出都秣陵,权从之。令还吴迎家,道病卒。临困,授子靖留笺曰:“自古有国有家者,咸欲修德政以比隆盛世,至于其治,多不馨香。非无忠臣贤佐暗于治体也,由主不胜其情,弗能用耳。夫人情惮难而趋易,好同而恶异,与治道相反。《传》曰:‘从善如登,从恶如崩’,言善之难也。人君承奕世之基,据自然之势,操八柄之威,甘易同之欢,无假取于人;而忠臣挟难近之术,吐逆耳之言,其不合也,不亦宜乎!(虽)则有衅,巧辩缘间,眩于小忠,恋于恩爱,贤愚杂错,长幼失叙,其所由来,情乱之也。故明君悟之,求贤如饥渴。受谏而不厌,抑情损欲,以义割恩,上无偏谬之授,下无希冀之望。宜加三思,含垢藏疾,以成仁覆之大。”时年六十卒。权省书流涕。)
(注释5,诔,讲述死者生前事迹的文字。
参考文献:《三国志卷五十三·吴书八·张严程阚薛传第八》纮著诗赋铭诔十余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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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第二回:张纮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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