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要阿娘，我要阿爹。我要杀了那个土匪！”
陆绩哭了好几天，从庐江回到吴县之后，就一直在哭。
吵得陆议心烦。
代理族长的工作并不好做，陆议从没有做过这些。而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陆家所有在庐江死亡的长辈们的名字统计出来，然后一一通知他们还幸存的子孙后代。
除此之外，他还需要计算陆家现在剩余的财产。
要请夫子来给陆绩上课，要处理府里的仆人的事情，还要支持陆绩长大。
这并不是个容易的事情。
他的精力根本不足以支持他又要处理这么多繁琐的事务，又要让一个小孩子停止哭闹。
“族里那些落井下石的小人也是，族里有难不互相帮助，现在一门心思在怎么从我们手里拿走更多的钱！我爹就是白瞎了眼！”
陆议不知道陆绩从哪里学来这些词，他的头又疼又晕，不知道是不是被陆绩烦的，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发热。
“我也很难过，我也很痛苦，可是他们已经不会回来了。”
陆议很想这样象征性地安慰陆绩，但陆绩为了发泄，不断地将东西砸到地上。
大有陆议不搭理，陆绩就要折腾到他搭理为止的意思。
“阿绩，别闹了，我已经很累了。我现在没力气哄你。”
陆议只觉得自己的眉头痛得不得了，就像是有一根针从那里扎进去，又从脖子与后脑勺相接的地方穿出来。
“什么叫‘哄’！你不生气吗！我爹平时对你们兄弟姐妹几个也不错啊！”
在此之前，陆议从来不知道，如此幼小的身躯能够爆发出如此强大的能力，扰地他不得清闲。
“已经很晚了，早点睡吧。”
道理上，陆议知道，陆绩只是个孩子，陆绩并不是真的要讨个说法，只是在发泄自己的情绪。
但是情感上，陆绩吵得他无法休息，就算让陆瑁来陪，陆绩也不依不饶。
“啪。”
清脆的把掌声响起时，陆绩愣住了。
陆议也愣住了。
“不，阿绩，我不是——我只是——”
“呜哇！”
脸上顶着红色的巴掌印的男孩彻底开始啼哭。
谁都好，救救我。
这个陆家的代理族长在心里发出悲鸣。
他是大人了，他是陆家的代理族长，陆家的复兴全靠他了。他应该更加冷静。
但是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手足无措时，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
陆议脑海里的人打开了房门。
她似乎刚睡着就被叫醒，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身上是单薄的睡衣，连外套都忘了披，就在陆议的求助下，直接走到了房门前。
“怎么了？”她问。
“是这样——”
“姐姐，呜呜，姐姐！”
根本没给陆议代替解释的机会，陆绩便哭着抱住了朝旭的腰，又将自己的脸蹭在她的身上，除了“姐姐”之外，什么都不会说。
陆议原本担心陆绩告状，但陆绩只是在哭。
她茫然地眨了几次眼睛，似乎在试图理解发生的事情。
“要一起睡觉吗？”许久后，她问道。
她的声音很温柔，扑在她怀里哭泣的陆绩就像是要用她的衣摆擦脸一样，猛地点头。
“那进来吧。”
“谢天谢地，朝旭，如果没有你——”
“你也进来吧。”
这一下，陆议愣住了。
她在说什么？他也进去？
“我就不必了，孤男寡女不应该共处一室。”
“那阿绩和我单独相处，就不算孤男寡女了吗？”她似乎觉得这是个有趣的话，忍不住笑出了声音，“来吧，你也进来，从两个人变成三个人，我们就不是‘孤男寡女’。”
“这也太……”
“过来吧。你也该好好休息了。”
她好像并不觉得三个人一起睡觉有什么不对，只是坚持着朝他招手。
也是，陆议一想，她小时候就是和哥哥们一起睡觉，现在哥哥们换成了“弟弟们”，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陆议的理智还想要拒绝，可是他的感情却推着他走进了她的房间里。
他克制自己不将视线落在不该看的地方，当他枕着带有她气味的枕头，听见她平稳的呼吸声时，大脑空白了。
甚至连眉头上的疼痛都好像消失了。
她就这样平静地睡在他的身边，陆绩像个孩子一样紧紧地抱着她。她的眼睛紧闭着，呼吸声近在眼前，长长的睫毛似乎能煽动陆议的心弦。
噗通，噗通，心跳声震耳欲聋。
2、
“我就说你要休息吧。”
“对不起。”
结果第二天，陆议就发烧了。
陆绩一睡醒就被她赶出了卧室。期间，陆瑁想溜进来看看好哥哥，被她的好哥哥抓个正着，和提溜小动物一样拎了出去。
“小孩子别靠那么近，小心传染。”
但她好像并不介意。
她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抬起手将手背放在他的额头上：“你必须得休息，没有好之前不许起来。族里的事情先缓缓，要是有你的叔叔伯伯来催，我就和阿绩一起把他们都赶出去。”
说完，她像是被自己的话逗乐了一样，发出笑声。
“那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阿绩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的小孩子。”她说，“你先休息吧。”
说话间，她帮他改好被子，似乎就要起身离开。
“不要走。”或许是身体的热度让他的脑子也不清醒，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说出了和陆绩撒娇时一样的话，“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她看着他，眨了几次眼睛，她好像才发现说话的人不是陆绩而是他。
“不要走……不要离我而去……”
她向来很难拒绝他人的请求，她真的停下了动作，然后把他往床榻更深处推了推：“睡里面点，我陪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绩不舒服的时候，也会这样，不必客气。”
“阿绩只是个孩子。”
“你也是。”
我不是孩子，我才不是——
但是，当她躺在他身边，像是长辈一样在被子里眨着眼睛，又用手抱住他时，他心里所有的否定都变成了肯定。
“睡吧。”
“嗯。”
“晚安。”
“嗯。”
很奇怪，现在的他一丝异样和多余的感情都没有，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单纯需要人陪伴的孩子，他只是想要从她身上寻求一些，安慰。
3、
那个奇怪的女人出现了。
依然是突然出现，依然是不会让陆议产生任何警惕，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你说，她会不会想自己留在老家的父亲？”她突然说。
“外面还很危险。等太平了再说吧。”
“你只是怕她走了之后就不回来了。”
陆议沉默了。
回过神来时，自己正在用手指在案上转着笔，笔尖上的墨水险些毁了书简上的文字。
“相信我，她会回来的。绝对会。”
她说得信誓旦旦，就好像看到了陆议的未婚妻回来的那天一样。
“莫名其妙让人家走，听起来像是在逐客。”陆议试图狡辩。
“她马上就及笄了。你不觉得，这是个好理由吗？”
4，
后来，她确实回来了，只是，跟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陆议用余光看见她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一想到她可能去的地方和见的人，他就忍不住皱起眉头。
浑然忘了自己还在听上门教书的夫子讲解书里的内容。
“我听说那个孙家的小子对她很有兴趣。”夫子看出了他的心思，索性也顺着他的心思往下说，“那孙伯符是什么人，知道自己弟弟想要一个伴读女子，他能什么都不做吗？你真的想娶她吗？”
“我……”陆议犹豫了片刻后，抬起头看向夫子，“自我十岁遇见她以来，我就想娶她。”
毫无疑问，他想娶她。但他知道，在她心里，他只是个“和陆绩一样的弟弟”。
他并不想被她当成弟弟。
“所以，你现在怎么看孙家的？你们现在都在吴县，和他们家距离也不太远，觉得自己是人质？寄人篱下？忍辱负重？我知道你应该不想原谅，但仇恨会从眼睛里溜出来。如今是乱世，驱使孙伯符去屠庐江城的是袁术，驱使陆家主抵御孙伯符的是汉室天子。他们都只是为人效力。”
“如果这么想，会不会好受点。”
“……”陆议沉默了。
他知道。
他当然知道。
可是他现在也不是个多么成熟的人，没有办法完全置身事外去思考。
他现在能够劝陆绩在孙策面前冷静，并不是因为他足够理智，而是因为他更清楚，他们陆家已经不是从前的陆家了，他们没有力量，想要活下去，就只能忍耐。
哪怕是向杀父仇人和灭族仇人低头也要忍耐。
即使不愿意，也要说服自己愿意，然后朝着对自己有仇的人，露出讨好的笑容，然后故作大度地说着：“瞧您说的，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
“……”
夫子叹了口气，随后压低声音，说，“孙伯符下手不留情面，但又不够狠。像你们这样被他害死了家人却活在他的领地里的人，还有很多。想要复仇的人，也绝不在少数。你现在只要像个正常的、普通的孩子一样，为学习头痛，为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而困扰，这就够了。”
5、
但陆议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受“困扰”影响了。
“——陆家是落魄了，但还没有沦落到你们这些家伙也能骑在头上的地步。”
“这小鬼说什么呢？”
下一秒，刚才还在狡辩的小世家子弟的脸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挥出那一巴掌的人，并不是站在旁边宛如监护人的陆议，而是被小瞧的、还只是个孩童年纪的陆绩。
那人呆立在原地，似乎没有想到陆绩会做出这种事。
实际上，陆议应该阻止一下他，但他现在脑子里还是她将自己做出的第一个挂饰送给孙权的事情。
……
前一天，跟徐琼学习女红的她，将做出的第一个虎头挂件送给了在陆家家门口蹲点的孙权。
以至于陆议到现在都心神不宁。
她送给了他挂件，那岂不是会被当成定情信物？以孙家的脾气，肯定过不了几天就要向她提亲了。
......
光是想到她会选择自己之外的人，陆议就没办法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事情上。
……
没有他的阻止，陆绩又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清脆作响，这一瞬间，那小少爷才猛然反应过来，尖叫着要站起身回击，却被陆家的随从们按在了原地，双膝猛地砸向地面，发出巨响。
也正是这一响声，让陆议反应过来，飞快地按住陆绩还很瘦弱的双肩：“阿绩，先生教诲过什么？”
“......是他欺人太甚。”陆绩揉揉手腕，冰冷的目光注视着跪在地上的小世家少爷，“来，告诉我，你们的欠条上写了什么？”
“吴郡林氏欠吴郡陆氏二两银子。”
“很好，现在，还钱吧。”
实际上，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欠款，只是陆家因为庐江一战，消耗了大量的钱财，好不容易逃回吴县，却又花了不少在抚恤战死的陆家人的亲属上，他们很需要钱来维持生活。
“都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哪里还作数？”
“......你说话不算话的话，你爹说话算话吗？”陆绩只是如此问道，“先生虽然教过我要以仁待人，但也教导过忍无可忍时，可以拿起武器维护自己的利益。而现在，你们一直不还钱，我也只能出此下策。”
陆绩将手捏的嘎吱做响，他的手高高挥起，即将再次落下时，他们的耳朵里飘进了熟悉的声音：“阿绩——”
再下一刻，陆绩朝着随从们挥了几下手，那小少爷便被迅速带进巷子的更深处，而陆绩，则在瞬间窜到了她的身前。
“姐姐！好巧啊！姐姐也来看热闹吗！”
她被陆绩抱着腰，被陆绩用天真无邪的眼睛注视着，目光也柔和下来，温柔地抬起手轻拍他的脑袋：“还在外面呢？”
“那我们牵手一起回去吧。”
真是装模作样。陆议忍不住想道。
“好呀，阿议也在吗？”
“我在这里。”
陆议回应着她的话，从巷子里走出，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服。
“姐姐，阿议，我！”
陆绩这样故作可爱地说着，同时拉住了陆议和她的手。
“我们这样好像一家三口。对吧，姐姐。姐姐快点嫁给阿议，我们就是真的一家三口了！”
陆绩天真的、可爱的、仿佛真正的孩子一样的语气，逗了了她。
“姐姐不嫁给阿议，阿绩也是姐姐的好弟弟。”
姐姐不嫁给阿议......陆议的脑子开始重复这句话。
“姐姐不嫁给阿议吗？”
“这不是重点。”
不，这是重点。
陆议下意识握紧了陆绩的手，他很确定，陆绩也感觉到了。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不可以再等了，哪怕她还没有那个意思，哪怕她可能要拒绝，他也——
这样的反复思考，反复质问，最后，在次月到来时，他问出了那句话：“你愿意嫁给我吗？”
只要成亲，我们就不会分开，你和我直到生命终点，都不会再分开。
个人篇（陆议篇之二）：占有欲作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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