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昌县地理位置偏僻,又因为这几年天下大乱、朝廷自顾不暇,于是这个偏僻的县城便多年没有与外界上报情况。
所以陆议就任屯田都尉到任时,便立刻让当地负责统计作物生长情况的属官去收集各地的情况,如今便是情况收集完成的时候。
“......这么严重了为什么之前都不处理?”
陆议看着简上触目惊心的歉收情况,仅仅只用了一句话,便让那属官快速地眨了两次眼睛。
“陆都尉,这农田是看天吃饭的,”一名当地的官员解释道,“连年大旱,导致农作物无法生长,又因为外面都在打仗,我们就算想寻求朝廷的帮助,也没有一个渠道。”
“官仓余粮尚有多少?”
属官应声去取账本,陆议接过副手递来的热水,望着案上的歉收记录,沉沉叹气。
“都尉这是准备开仓赈灾?”
“这是一方面。”陆议低头看了一会儿书案上的材料,又看向副手,“你帮我调查一下当地的土地和河道之间的位置关系,我明天去地里看看这里的土壤情况,帮我安排能准确翻译当地方言的人随行。”
当地很多人并不会说官话,会说官话的人也是带着浓浓的口音,初来的那几天,陆议废了不少功夫才能理解他们说的每句话。
“好。”
2,
海昌县的情况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
他蹲下身,指尖触到干裂的土地,捏起一块土块,指腹轻轻一碾,土块便碎成细沙,顺着指缝漏下去。
副手在他身边和当地的农民用方言对话,陆议还没有到可以听懂他们每一句话的程度,只是大概能从语气判断出,这里的形式不太乐观。
没有死于战争,却死于饥荒,他确实说不出是哪一种更令人绝望。
“陆都尉,前面的那块地是另一户人家的,要去看看吗?”
“去吧。”
陆议回应着,站起身,跟着当地的农民与副手继续往前走。
经过一处杂草丛生的土地时,他突然闻到了一股恶臭味,那臭味让他下意识地感到不安,脚步也想要停下,他本能地皱起眉头,硬着头皮走去。
臭味的源头与隔壁人家的住处越来越近,几乎就要重叠在一起。
旁边带路的农民似乎并不奇怪,在喊了两声没有得到回应后,对副手说了些什么,副手神情凝重地点点头,转向陆议:“他说,这户人家比他要惨,他家里人不是外出没回来,就是早就死了,他靠着祖上积累的继续和一些零零散散的食物也能活。这户人家的男人死了,女人带着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又碰上大旱,怕是早就已经......”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陆议也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陆议本想反问他为什么不帮忙,他们住的这么近,但当他看见农民过分宽松的衣服和过分消瘦到可以看出骨相的脸时,一下子又没有了提问的想法。
他都自顾不暇了,哪有力气管别人。
没去偷去抢都算得上善良。
“把门打开。”
“都尉?”
“这块地是他们的吧。找找他们的男人有没有埋在附近,若是有,就让他们一家人安息。”
或许因为陆议自己也与妻子分开,他一想到若是自己离开了之后,妻子怀上了他们的孩子,又遭遇这样的事情,他的心就更加疼痛。
“好。”
副手抬起手,示意跟在他们身后的随从上前,用蛮力破开了那扇尘封的门。
3,
打开官仓赈灾固然可以暂时解决贫民的饥荒,但当地多年大旱,就算是官仓里的粮食,也支撑不了多久,当务之急还是得找到别的办法。
只是这解决问题的办法若是能快速想出,这些当地的官员也不至于苦苦支撑这么多年都没有起色。
更重要的是因为偏僻,连可以参考的书籍材料都难以收集,陆议不得已还是写信给陆绩,让他帮自己寄一些参考资料过来。
而就在他的信寄出后的没几日,一封新的来自吴县的信笺到了。
“陆都尉,有你的来信!”
说着一口很有当地口音的官话、手里举着信笺的男人,是海昌县唯一的信使。
“谢谢。”
陆议接过信笺,去掉封土,将叠起的信笺展开。
“老家寄来的信?”陆议的副手头也不抬,只是继续煮自己的热水。
“是啊。”回道。
说罢,他低头阅读起信笺。信笺上的字迹,无疑来自于他的弟弟陆瑁。
陆瑁不爱说话,也更喜欢一个人打发时间,但却意外地很喜欢写字,如果能用文字讲清楚的事情,他基本都避免直接与人对话。
按理说自己寄去的回信刚发出不久,他们不会这么快就再次来信。
就在陆议如此担忧地思考时,他的眼睛很快在陆瑁的信笺中,找到了答案......
“唉,今天这火怎么烧得这么慢啊?”陆议的副手嘀咕着,就在他继续添柴时,他顺口对着在读信的陆议喊了一声,“老陆,你什么信读这么久,你喝热水吗?”
“......我夫人怀孕了。”
“什么?”
“我夫人怀孕了。”
4,
“呃。呕。咳咳。”
“好奇怪,人家都是女人孕吐得严重,怎么老陆媳妇怀孕了,老陆吐成这样。喝点热水吗?”
“谢谢。”
陆议艰难地直起身,接过副手递来的热水,端坐在自己的案前,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自他接到陆瑁的来信后,过去了七天。
最开始,他其实没有这么严重的反应,更多是要成为父亲的期待和紧张,只是当他为了给陆瑁和陆绩写“照顾朝旭的指南”,尝试着了解女人怀孕前后需要准备的东西和要做的事情后,那种
只是当他对着借来的残破孕产书,一笔一画写《照顾朝旭指南》。
从‘孕五月需忌生冷,夜里若腿抽筋,可按膝盖下三寸’,一路写到‘生产时需准备软布与温水’,无形的压力越来越严重,驱使着他停下手中的笔。
陆绩与陆瑁都是没照顾过孕妇的孩子,万一指南漏了关键步骤怎么办?想到这里,心口的焦虑像潮水漫上来,以至于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唉,小可怜。”副手颇为怜惜地拍拍陆议的后背,“我们县里条件有限,你能问到的都是些偏方,肯定是不如吴县那好地方的条件,别担心了。
“你那小叔叔和弟弟不是在你家里照顾你夫人吗?咱这外出打工的大老爷们就努力赚钱,给他们寄回去就行......
“......又要工作又要惦记家里的妻子,你也挺辛苦的,不容易,可怜老陆心啊。”
“这和她的辛苦比起来,不值一提。”
陆议抬起水杯,想要喝水,却发现那水温还是有些难以下咽,不得不在嘴唇碰到水面时,又将水杯远离了嘴唇,缓缓地吹着水杯上的热气。
“加油,老陆。”
副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他却只是说了句象征性的鼓励的话,便拍拍陆议的肩膀,回了自己的座位。
时间又过去了一会儿,陆议终于能够喝下那杯热水,在热水下肚时,他先前的反胃倒真是奇迹般地缓解了不少。
5,
“排好队!妇人和孩子优先!不许插队不许争抢不许趁机偷窃!违者永久禁止来这里领粮食!”
每个月定时发放一部分粮食,用于帮助贫民度过难关,而陆议也每次都会作为屯田都尉亲自出现在现场。
自从知道妻子怀孕之后,他总是会忍不住多留意一下队伍中的孕妇和幼童,当幼童来领食物时,他总是会下意识地露出和蔼的微笑。
就像现在这样。
“谢谢叔叔。”
骨瘦如柴的小男孩替自己怀孕中的母亲接过不太多的赈济粮道谢,他的母亲在旁边感激地点头。
“不客气,你父亲呢?”
“在家里。”
“生病了吗?”
“嗯。”
“真不容易。”
简短地对话后,陆议忍不住就想问问那妇人一些事情,便等他们离开队伍后,才后倾身体,对后方的副手说:“去把刚才那个妇人单独叫过来,我有些事情想问问她。”
“......明白了。”
副手欲言又止,最后应声去找人了。
......
妇人很快出现在陆议等候的地方,她看起来很是紧张,手攥在了身前,似乎不明白陆议这个新来没多久的、年轻的屯田都尉为什么要单独见自己。
“见过陆都尉。”
“不必客气。”陆议阻止她弯腰鞠躬的动作,接着便从怀里掏出了写记录用的簿子和笔,“我有些事情想问你,方便吗?”
那妇人缓缓地点头。
“是这样,我妻子也怀孕了,但她身在远方,我想尽可能地帮帮她,但我一个大男人不可能了解女人的所有事情,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忙。”
“是想买礼物吗?”
“这个事情之后再谈,我们先从基本的问题开始。”
“你怀孕几个月了?”
6,
没曾想,此事却很快传开,副手忧心告知:“有流言说你私会民妇,那妇人的丈夫本就游手好闲,怕是会生事端。”时,陆议正在阅读从吴县寄来的书籍。
副手夸张地、重重地叹气:“都尉,或许你觉得你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你还是低估了这些人嘴碎的程度。”
“我只是问几个问题,也能产生这种舆论吗?”
“何止呢。哦还有,”副手似是无意地拿起陆议放在公文旁边的、他已经写了不少笔记的《如何照顾朝旭指南》,又道,“都尉,你是官,那人是民,你想问什么,她肯定不敢提意见,但是啊,从我的角度看来,你那些问题,多少有些和人耍流氓的意思。”
耍流氓?他?
陆议忍不住眉毛直跳,他可没想到会得到这种评价。
“你自己想想,你问了什么?”
“怀孕几个月了?这段时间有哪里不适,是哪里感觉不舒服,晚上睡觉会好睡吗?会被孩子惊醒吗?走路的时候腿会疼吗?翻身的时候会难受吗?腰会疼吗?”陆议迅速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这些问题有哪里不对吗?”
“你要是问我,我只觉得你跟个什么医师一样。我要是用这些问题问我媳妇,我媳妇肯定欣慰,但你和人家就是陌生人,你问这么多,人家不觉得冒犯呢?特别是你还拿着笔比划半天人家的身体。啧啧。”
“你说话注意点,我那是在核对她不舒服的位置......”
“总之呢,”副手翻开那记录簿又合上,“你觉得自己没有问题,不代表在人家丈夫眼里也觉得正常,他们家贫困主要原因就是孩子多了又养不起,渐渐就贫困了。”
“她那孩子不是说是生病吗?”
“她教的吧,家丑不可外扬,但这里屁大点大,站在村口就能听到一个村的事情,怎么可能掩盖得住。”副手说,“总之,老陆,我们这里的情况很复杂,条件不比吴县,比吴县厉害的,大概是人心。”
说罢,副手煞有其事地拍了拍陆议的肩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7,
“陆都尉!你要的桑叶给你放院子里啦!”
“放那里就行!”
陆议将手里写满字的木片一节节串起,放到从医馆借来的《夫妻生活指南》上晾晒,最后弯腰从地上捞起做坏的儿童布玩具,这才从堆满书简的房间里来到小小的院子里。
那谣言最后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或许是得益于每个月定期发放的粮食,又或许是得益于他那作为孙权指派而来的都尉的身份。
若是稻米无法被广泛播种、成长,那么改稻为桑也是一种策略。以前也有人养蚕维生,但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得到大力发展。
陆议便让陆绩寄来书籍,在自家的院子里养上了一批。
如果连自己这种只能照书养殖的人都能养好,那这里的不少百姓便有了能够劳动换取生活的方向。他如此确信。
只是真上手之后,他才发现这其中的困难。
蚕需要的东西不多,移动的速度也很慢,但不知道为什么,无论他多小心,蚕都很容易死,他思考着是否是食物的问题,便又让副手安排换了一处的桑树来采摘。
“这次再死,就要考虑是不是蚕的问题了。”
陆议皱着眉头,叫来院子里的随从将板车上的桑叶取下,屯放到仓库中。
他取下一片新桑叶装瓶,与前几次的样本并列,望着桑叶上的蚕出神,脑子里突然想起了他的妻子。
她的肚子是不是已经大了?是不是走路时小腿会酸痛?坐着时腰背会疼痛?是不是也不好活动?
就算已经将第一本《如何照顾朝旭指南》寄回了家,第二本也快要编写完毕,但他依然忍不住感到担心。
我写的信息足够吗?会有我没有考虑到的地方吗?也有人说怀孕会影响吃饭,她呢?她有好好吃饭吗?有好好照顾自己吗?阿瑁和阿绩有好好照顾她吗?如果她出现了指南里没有考虑到的情况怎么办?如果她受惊了怎么办,如果——
思绪一串接一串,陆议开始感觉到自己的胃被挤压,一瞬间有了反胃感,他飞快地用手捂住嘴,硬生生将呕吐感咽了回去。
“不行,还是要回去。”
8,
“今天就走?我记得你媳妇的预产期还有一段时间,你要请假这么久吗?”
“对。看起来久,其实在她身边也待不了太久,若是这路好走一些就好了。”
“‘要是路好走一点,就少请几天假’?”
陆议挑眉,看向开玩笑的副手,抬手将交接用的簿子敲在他的脑门上:“要是路好走,我请这么长的假,就能在她身边多待几天。我的蚕,这段时间也帮忙照顾一下。”
副手从头上拿走簿子时,陆议的目光从案上的蚕养殖记录上扫过。
桑叶还够喂十日,新采的桑苗刚种下,赈灾粮只够再发两个月……
是的,要做的事情多如牛毛。
可当他的看到同样放在案边的《育后照顾指南》时,又想起陆瑁在不久前的信里,说“嫂嫂近来好像有些腿肿”。
他咬咬牙,心终究偏向了家。
“……蚕你多费心,粮荒的预案我写在最后一页,等我陪她生完孩子,定尽快回来。”
“知道啦,陆都尉的宝贝蚕儿,我肯定像宠我女儿一样宠着。”副手接过那簿子,用一直手压在胸口,另一只手握成拳头,再胸口轻轻敲打,“祝您路上不会遇到土匪山贼小偷,也不会被卷入两军对峙中!”
“借你吉言。”
陆议将装着写好的《育后照顾指南》和好几份礼物的行囊挂到肩膀上,双手交叠,与副手告别。
副手也立刻换成了正式的姿态,与他行礼告别。
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县里的事情也不能耽误太久,百姓的粮食问题和蚕的饲养问题也还没有解决,一件事、一件事地堆在一起,都在等他回来处理。
但现在对他来说,那些都比不上他将要去做的这件事。
现在,最重要的是回家见即将临盆的妻子,陪着她,直到她将他们的孩子生下,然后将编写好的指南交给弟弟和陆绩。
他在海昌学着缝了很多东西,也买了不少礼物,若是可以,他想一口气搬回家里送给她,但若是带太多,就一定会耽误他在路上的时间。
还是等以后时间充裕的时候再带吧。
想见你,好想见你。
好想......
个人篇(陆议篇之三):初为人父
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5章 个人篇(陆议篇之三):初为人父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