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记忆里那个在兄长房间角落里抖着肩膀哭泣的青年不同，现在的他肩膀舒展开阔，眉眼挺拔分明，只是脸上的一圈胡茬让他平添了些历经风霜的沉淀。
“怎么，傻了吗？不认识孤了？”孙权扬起眉毛，似乎很不满意我的反应。
我还在消化眼前的信息，迟钝地答：“认识，你是孙权。”
他对不远处的虞翻等人大手一挥：“你们先回去。仲翔，待会见到母亲，就说孤临时有事，回府后立刻去探望她。”
虞翻呵呵地咧着嘴，主动上前来将一把伞交给孙权后，先领着众人离开了。
孙权在我的头顶撑开伞后，边走边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出来，准备去哪里？”
我答：“从主公您府上出来，现在准备回去了。”
孙权微微颔首：“我不在的时候，多亏还有你经常去看看母亲，这样她也不至于太过孤独。”
听到这句话，我不由地听下脚步，煞有介事地打量着他。他被我盯得发怵，不自在地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吗？”
我问：“刚才不还自称是孤吗，这会怎么又不这样说了？”
孙权轻笑一声：“刚才是刚才，刚才有人在。”
我以为他又在变着法儿地骂我，反唇道：“我不是人吗？”
孙权失笑道：“你是人，只不过，你不是别人。”
我一时间答不上话来，行走间，孙权撑伞的胳膊又时不时碰到我的脑袋，于是生硬地转移话题道：“堂堂主公只有一把伞吗，怎么也不让仲翔多拿一把来。”
孙权不以为忤，反而将伞柄换到了另外一只手上。如此一来，他的胳膊若有若无地环过我的肩膀，令我一时大窘，更加烦虑。
“还嫌弃吗？”孙权低头扫了我一眼。
我一边拼命摇头，一边猫着腰穿梭到他的右手边，感觉终于恢复了正常的距离，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又行了一段距离，忽然见到路边有几株梅花开得正盛，莹莹白白，与飞雪融为一体。我惊喜地跑上前去，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只觉得清幽的香气充盈着肺腑。
梅花早开了，然而今冬多事，我竟一直没有心思去发现。
身后传来孙权的责怪声：“树会长腿跑掉吗，如此着急做什么？”紧接着，那把伞又堪堪出现在上方，隔绝了所有的风雪。
我嬉笑着转身，将刚折的花枝伸到他鼻尖：“好了好了，你闻闻看，香吗？”
孙权在原本就很近的距离下，又凑近了些，细嗅之后，露出了这一年来最不设防的纯真笑容，在冰雪与白梅的映衬下，像个孩童一般纤尘不染：“很香。”
而我，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忽然间对这副五官上每一个细节的感触都放大到了极致，再叠加上他心无旁骛的神情，心脏没来由地动了一下。
“说起来，我们总是在有梅花的地方重逢。”
我的心跳如擂鼓一般，失语间，只得干巴巴地附和着：“是......是啊......”
他从我手中接过了那纯白的一枝，专注地看着它，距离也自然而然地拉开了：“之前我随兄长征战时，曾路过一处，那儿有漫山遍野的梅花，像云霞一般美丽。以后若有机会，我带你一同去看可好？”
我压下方才失魂落魄的惊艳，强作镇定地点点头。
一路心不在焉，眼看着终于到了步府。我向孙权告别后，匆匆准备离去。进门前，他忽然又从背后叫住我：“阿沅——”
我扶着门框回过头去，只见漫漫飞雪中，他撑着伞安静地立在阶下，微抬起的眼睛含笑注视着我，檐下的灯笼透出暖黄色的光，淡淡地融消了他眉角的霜寒。
“明天你还来我府上吗？”
我想了一下，问：“有什么事情吗？”
孙权答：“我这次从会稽带回来一个人，想让你认识一下。”
我点头道：“好啊，那明天见。”
“明天见。”他说完这句话，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仍然在原地望着我。
我狐疑地向他俯身行了礼，见他还是不动，只得先进了门。在府门即将关闭的刹那，我鬼使神差地又回了一次头，只见那缓缓阖上的缝隙间，一个模糊的身影隔着影影绰绰的雪幕，依然伫立。
第二天，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了，阳光下四处冰雪都反射着清泠的镜光。
我依约前往吴侯府。
还未进门，就听到一个陌生的稚气女声在大喊：“权哥哥，把剑还给我！”正疑惑着辨认是谁的声音，丫鬟们已经掀开帘毡，只见屋内有个小女孩正围在孙权边上蹦跶着，试图去拿一柄被高高举起的短剑。
这个莫非就是传说中巾帼不让须眉的孙尚香？！
可眼前这个鼓着腮帮大呼小叫的分明只是个黄毛丫头，我忍不住“噗嗤”笑了。
“你是谁？”小女孩听到声音后，冲我所在的位置冷冷扫来一记眼刀。
我摆出和善的表情，俯下身自我介绍道：“我叫步芷沅，是你权哥哥的朋友。”
“原来又是一个削尖脑袋想要嫁给权哥哥的女人。”她颇为不屑地偏过脸，精准躲开了我快要落在她脑袋上的手，“你这样的女人，我见得多了，之前在会稽的时候，那个自称是袁术女儿的女人，叫什么袁琳的，也说想和权哥哥做朋友。”
“是吗？”原本我还急着辩解，可如今吃了一个大瓜，意味深长地笑看了孙权一眼。
堂堂江东之主，若是被其他人编派，肯定要受一番律令责罚，可面对自家小妹的童言无忌，也只有无奈扶额的份儿。
孙尚香趁着这个功夫一把夺回了短剑，狡黠地立刻跑远了几步。
就在这时，帘毡再度被掀开，进来的竟是周瑜和小乔。孙尚香的眼睛里立刻闪烁起璀璨的星星，跑上前拦腰抱住了周瑜：“公瑾哥哥！”然后又一记眼刀飞向小乔，张牙舞爪地问：“你是谁？”
“我是谁？你看清楚咯。”小乔毫不客气地提着孙尚香的领子将她拎走，然后自己挽住周瑜的胳膊，趾高气扬地说：“我就是你公瑾哥哥的夫人。”
就在小乔和孙尚香争执不休时，我挪到孙权身边悄声质问他：“我还以为就我一个，怎么都来了？”
“阿香一直吵着要见公瑾，我也没有办法。对了——”他按了按眉头道，“我可不认识什么袁术的女儿。”
我怪道：“谁问你这个了。”
孙权一时语塞，看那开口的架势似乎又要与我吵架，不过等我迅速做好迎战准备，他倒是偃旗息鼓了：“罢了，罢了——今天请你来，就是为了介绍你跟阿香认识。别看她表面上剑拔弩张的，其实兄长去世后，她心里一直很难过，而我忙着政事，总是疏于陪她。阿香在会稽时朋友就少，所以我想拜托你，和她交个朋友。”
没想到他请我来是为了这个，我下意识答：“这是自然的。”
目光又回到厅中，周瑜正抚摸着孙尚香的脑袋温和地劝解道：“你策哥哥在的时候，总说要封你做女将军，可是为将者怎么能不注意礼节呢？你看我，来拜访你权哥哥的时候定会自觉卸剑，今后你也要学着哪些场合可以佩剑，哪些场合不可以。”
孙尚香乖乖地点点头，把剑塞进了袖子里。
此时，吴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从里屋走了出来，见到我们这些儿女们整整齐齐，高兴地合不拢嘴。所有人都环绕在她的身边，说着，笑着，将所有天寒地冻都隔绝在外。
新的一年，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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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端看明主出少年（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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