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洛阳府需以鼠试药,洛阳城内掀起一阵捕鼠浪潮。
可是,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捕鼠行列,送来洛阳府的老鼠不是半死不活,就是缺胳膊少腿的,质量堪忧。同时,洛阳城的老鼠似乎也达成某种默契,不过三日便销声匿迹。
卧病期间,下属隔门述职,说是司州西部又发现几例新病患,全封在当地新建的舍馆里。东舍今日咱无人死亡,但之前那个刺头壮汉却因病发暴瘦整整四十斤。
司马懿也浑身酸疼得厉害,只能靠在床板上虚弱摇头,连动个手指都感觉要动用全身力气。
郭照忙完,来到司马懿房中询问病情。
“没力气,可得厉害,嗓子痛,四肢痛,肚子也痛。”司马懿蔫兮兮道。
“不是肚子疼,是肝区疼。”郭照再次检查司马懿的眼睑舌苔。
司马懿睁大眼睛:“神医啊。”
“看你脸色就可以知道。”郭照扶额继续道,“今日送来的老鼠有很多,但实际能用的却不多。药方我也重新改过,换了种高效低毒的药材,现在基本能把最佳用量锁定在每斗十二到十六铢之间。”
“也就每斗四铢的差距,差不多就行。”司马懿既无气也无力,“实在不行就给我喝,我来试药。”
“不行,情况再急也不能乱来。”郭照打断司马懿,“你别看十二和十六铢之间相差无几,若是折算成人,可相差远了。”
试药定量的过程极其繁琐,可是疫病一日不解,司州的生产运转就一日难恢复正常。
如今汉中的仗打得正厉害,司州洛阳一带本应担起此仗最大的支持,却因疫病在一直拖累整个后方。
“女王,这阵子劳你还要再多费心心思。东舍的人等不起了,司州和丞相也等不起了。”司马懿用手掌轻轻合在郭嘉的身上,声音渐渐变轻,“好不容易等到佳佳,我也还想多活些时日。”
“又病糊涂了,那是栀栀。”郭照纠正道,随后给司马懿喂下些暂缓症状的药,“放心,你一时半会还死不掉。”
司马懿难受得厉害,也不再争论。
郭嘉整天搁在房内和司马懿大眼瞪小眼,也闷得厉害,索性监督司马懿喝完药后,便跟着郭照身后一同走出。
已近戌时,稠夜如墨,洛阳府的西院却依旧灯光熠熠。
书案上是堆积如山的古籍典册。屋内还有几人,或蹙眉称药,或低头疾书。
蘸墨笔尖在空白的竹卷上游走,发出沙沙的摩挲声。尚药监的几人还在翻案,试图找寻更加安全的策略。
见郭照走来,孙案赶紧放下手中笔卷相迎,指着桌上的三杯药。
“郭院判,按你给出的最新方子,最终用量应该在十二和十四铢之间。现在整个司州的老鼠都快逃完了,没法再继续精确。”
郭照肩上沉重,眼神略过西院忙碌的身影,直接道:“不能等了,孙案,你按人用剂量重新再制两碗,我亲自试药。”
孙案一愣:“为何?这方子原理是以药毒攻克疫病,你没有病,怎么能试?世间哪有两全策,实在不行,就去东舍抓些病重的,从十二两到十四两依次试药,总有人能活下来。”
孙案话未说完,便被郭照眼神警告。
“师父说过,任何时候都不能以病者的性命做赌注。”
“那也要分时候啊。”
郭嘉见两人争执不下,便借着夜色跃上桌台。
色泽暗沉的檀木桌上,稳稳搁置着三只搪瓷碗。凑近细瞧,每只搪瓷碗的碗身上,皆用隶书标注着剂量。
郭嘉望着不同的剂量,陷入深思。
司州洛阳是主公最挂念的地盘,司州的百姓也是荀彧要守护的百姓。司马懿说得对,时局所迫,不能再等了。
若是自己能够成功阻止碑文里见到的结局,那么只要司马懿不死,自己总还是能活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神仙一诺,更是千金。
郭嘉并不认为所谓的阎君会欺骗一个无依的鬼魂,便趁无人注意时将舌头探入最左侧那杯标注着“十二”的药。
还未将碗中的药饮尽,郭嘉便觉得小腹一痛,紧接着四肢瘫软,从檀木桌上翻身坠落在地。
这动静声惊动了郭照和尚药监的众位医者。
郭嘉抽动着四肢,瘫倒在地,只觉得胃内犹如有刀在割,口中亦有白沫黄水溢出。
“栀栀!”
合眼那一刻,郭嘉隐约听见郭照在唤自己。
郭嘉再一次恢复人形,从海棠兔的身上升起,越升越高。过程还是和上一次一样,不过这次的痛苦却很短暂。
身后传来轻笑声。
郭嘉回头,只见是一团黑影。幢幢黑影后,是半个月前那位“阎君”的声音。
“贞侯,本君给你的第三世,你就这么浪费了?”
郭嘉望着脚底下忙碌的众人,耸肩一笑:“浪费么,小爷不觉得。”
“本君给你这一世,可是让你阻止司马篡魏的。谁知道你喝个药把自己喝死了。”
郭嘉仰头想了想,忽地噗嗤一笑:“总归兔身也做不了什么大事,能为司州而死,这就是小爷眼中最有价值的死法。”
“最有价值?”阎君不答,顺着郭嘉炯炯目光望向半夜里还在忙碌的医者,陷入沉思。
有了郭嘉试药后的急发症状,郭照很快把最终定量敲定在十二铢,并折合成十一两半,亲自试药。
天色还未破晓,经过十个日夜,药物的最终用量终于尘埃落定。在熹微曙光降临的那一刻,终药便被迅速投入东舍使用。
药性虽强烈,但量却被拿捏得恰好。连续治疗三日后,许多病人都已经恢复过来,陆续回归家庭。
洛阳城解禁,恢复往日的生机。
阴霾散去,百废待兴。
街道上的大笑店铺重新开张,叫卖声此起彼伏;行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谈论着解禁后的计划;道路关口彻底开放通畅,田间也有了忙碌的影子……
阎君自知已经反驳不了郭嘉,便反问道:“那你不管司马懿了么?”
“那就要看阎君的承诺,还算不算数了。”郭嘉心中早有答案,此刻悠闲自若看向黑影。
“自然算数。”阎君饶有兴趣道,“可是你怎么能肯定,司马懿在位高权重时不会觊觎皇位?”
“起初,小爷也不知道自己在他心中几斤几两。不过,若是小爷能活到司马懿死的那天,就绝对有法子能压得住他。”
“凭什么?”
郭嘉的游魂掠过大街,移至洛阳府前,唇角一咧:“就凭小爷在他心中的分量。”
阎君疑惑,跟在郭嘉身后,穿过墙壁,看见郭照坐在司马懿床旁。
若说之前的司马懿只是瘦弱,现在看起来完全就是皮包骨头,形同枯槁。
“司马先生,你千万别想不开。你想想我们大家啊,曹子桓,小甄姐姐,陈大哥,都在等你团聚呢。”
司马懿脸上一抹苦笑:“我本就不想掺和权力之事。曹丕有甄宓和储位,甄宓有铺子和曹丕,陈群有他的文卷和公事,你也有你的尚药监和孙案。”
“可你还有洛阳!你有司马府!”郭照捧着药,急切劝道。
司马懿苦涩摇摇头,手中边是郭嘉留下的“兔”形文字:“洛阳有太守,司马府有阿孚。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佳佳。现在连佳佳都没有了,从地府回来这么多趟也不方便。既然世间真有鬼神之说,这次还是换我去寻他吧。”
“孙案,掰开他的嘴。”郭照深知患病的人都喜欢胡思乱想,决定态度强硬一次。
“好。”孙案撬开司马懿的嘴,药汁顺着嘴角缓缓淌下,只有几滴随着呛咳滚进司马懿的喉咙。
司马懿用仅剩不多的力气推开碗,瞳孔中早已没有求生的意念,口中的话早已喃喃不清:“他与我本不相识,却偏偏选中了我。他效忠曹魏,我便爱屋及乌,也为曹魏效力。如今洛阳疫病解除,关道四通八达,后方来往无碍。女王你功德无量,我也无愧与他。今日,就让我效仿伯牙绝弦一回,去地府找个知音吧。”
孙案与郭照两两对视,唯余无奈。
“那可惜了,他活不成了。”阎君打量着司马懿的模样,思寻道,“他活不长,你也该回地府了。不过,忘川还可聚,你也别过伤心。”
可是阎君回眸,却见郭嘉一脸淡定。
郭嘉不慌不忙,徐徐诱导:“阎君大人,既然他活不长,是不是后续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阎君点头默认。
郭嘉继续道:“后续的事情不发生,那我是不是可以活到他死的那一日?”
“自然。”阎君答道。
“他现在还没死,所以我是不是也应该还活着?”
阎君思酌片刻,点点头。
“那劳烦阎君大人送我回去呗。”郭嘉笑容灿烂。
“可以是可以,只是海棠兔的身躯已腐烂,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容器来承载。”
“阎君可别忘了,我第二世就是白兔呀。”郭嘉怕阎君反悔,连忙指着墙角篮中神情木然的白兔提醒道。
“本君还未注意到这只白兔,不是应该死在许昌么?”阎君想了一会,忽地看见郭照,“是被那个小姑娘救活的?”
伴随话音落下,阎君拂袖,将郭嘉魂魄送还于白兔的躯壳内。
被死寂吞噬的房间之中,空气都似已凝固。
万籁俱寂之下,一阵清冽的呼唤声如石破天惊般乍起,恰似一泓清泉,在幽寂无人的山谷深处汹涌喷薄而出。
“二愣子!”
刹那间,如坚冰般禁锢一切的沉寂被彻底击得粉碎。
这声音,和梦中的一模一样。
司马懿正要合上双眼,蓦然回首,却见停滞整整一年的白兔扑到自己身边。
“郭奉孝,你同我说实话,这地府是你开的么?”
司马懿脸上既是笑又是泪。
“你笑着比哭都难看,别废话,喝药!”郭嘉将郭照手中的碗推到司马懿面前。
兔子会开口说话了?
就连一旁的郭照和孙案也看傻了眼。
“我喝!”
司马懿咧开嘴,燃尽所有气力,将那苦涩的药汁灌入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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