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路的父亲穿着笔挺的西装,胸前佩戴着代表亲属胸针。袁路和他站在一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们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
终于,他的父亲打破了沉默:“小路,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袁路抬起头,他终于近距离地打量了父亲一次。和他离开家时相比,父亲要苍老了许多,听说他已经把公司的事全权交给了哥哥打理,可他的脸上却丝毫看不出退居幕后者享受天伦之乐的轻松。以往袁路以为,父亲不看自己是因为他瞧不上不务正业的次子,但今天他却莫名从父亲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丝局促。
袁路抿了抿嘴唇,他说:“我现在,在做高中老师。”
“嗯。”
“有些学生很皮,但大家其实都是好孩子。而且有学生说很喜欢我讲话,我觉得我应该挺适合这份工作的。”
“嗯。”
“还有,我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人,许佑您还记得吧?我发小,他也在那座城市里,现在当作家了,出版了小说,他的书我学生都在看。”
“好。”
父亲的回应简短,但表示他在听。袁路绞尽脑汁还想讲些什么,可脑子里却始终组合不出一个合适的句子。最后,他咽了口唾沫,问出了他的问题:“您……过得还好吗?”
父亲终于把头转了过来,他看着袁路,慢慢地回答:“好,挺好的。我已经退休了,现在每天也就是散散步旅旅游。我上个月和几个朋友一起去了南边看海,那海啊,一望无际,水天一色,我当时就觉得真好。但是等我把相机拿出来想拍张照片的时候,我发觉原来自己连分享这些经历的人都没有。你哥要忙工作,你——我居然没有打扰你的勇气。”
袁路没有说话,他安静地听着。
“当年你妈妈那件事是我的错,我把很多事本末倒置,让你留了本不该留的遗憾。小路,对不起。”
酒店里忽然响起了悠扬的钢琴曲,这是用餐时间结束后广播播放的小调。有宾客陆陆续续从二人身边有说有笑地经过。袁路觉得他们好像和其他人被隔绝在了两个世界,或许,父亲所说的感觉就是这样吧。
“以后……”袁路深吸了一口气,“以后,你可以来打扰我。随时都可以,想发什么就发,照片也好,文字也好,或者直接让我听见你的声音。我从来没觉得这是打扰。爸,你说在妈妈的事上,你让我留下了遗憾,但我现在觉得如果我这次没有回来,我的遗憾只会更多。”
袁路觉得,自己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形间悄悄解开了。
等袁路在酒店大堂找到正在翻看杂志的花霖九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他的心情很好,因此连向花霖九打招呼都是笑着的:“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酒店报刊栏的杂志而已。”花霖九合上书页,看着气色不错的袁路,眉梢挑了挑,“袁先生心情不错?”
“被你看出来了。”其实袁路也没想藏着掖着,“我得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带我回来,可能我到现在都还没能和我爸好好谈谈。”
“看样子你是不会因为这次我让你在酒店里出洋相和我生气了?”
“我本来就没和你生气。”袁路说,“现在当务之急是去找袁绍的转世,万一他和我哥一样结婚了呢?你就不着急吗?”
花霖九动作轻巧地把杂志重新放回了它本来的位置,语气似乎在故作无奈:“你怎么比我还着急?那句俗语怎么说来着?‘皇帝不急太监急’,路公公,好不容易回趟家你怎么也不想着多陪陪你家人呢?”
袁路对自己的新绰号倒是无所谓,他小声嘟哝:“我还不是为了你。”
“你要是真为了我,就多休息几天。”花霖九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了,“你没有前世的记忆,但我却记得清楚。袁路,从汉代到此刻,你并非只转世了一次,在这段岁月里你做过皇帝,也当过乞丐,有几世吃喝不愁,也有几世连活下去都是对你的折磨。现在是个好时代,你至少能平平稳稳地过你的这辈子,所以我不希望你在这种只要稍稍踮脚就能幸福的时候留下遗憾。”
袁路听着她的话,眼睛逐渐瞪大,他有些诧异:“我的每一世,你都会找到我?”
花霖九耸耸肩:“只是偶尔的几次转世被我撞见了,我可没有GPS定位自动寻人的功能。不过有一次我印象特别深,就是我走在路上,突然一只小黄狗开始围着我汪汪叫,我定睛一看,嘶,这小狗的眼神我是越看越眼熟越看越亲切,我看着看着,好不容易给认出来了,我就招呼它,哟!这不是袁术袁大公子吗!然后那小狗就叫得更欢了……”
袁路大惊:“合着我还做过狗呢?!”
“转世嘛,投胎嘛,都是随机的,什么狗啊猫啊树啊小花小草啊,有生命的东西都是有可能的。”
袁路被逗乐了,他笑了好久才停下来,忽然表情又挂上了疑惑。他说:“不对啊。”
花霖九问:“什么不对?”
“虽然你是一直在和我聊天,可是就算提到过去的经历,你也从来没说过袁绍的事。”袁路狐疑地看着花霖九,“按道理来说,明明他才是你最亲近的人,为什么你从来没提过他?他的转世呢?我不相信你这一千八百多年,就从来没有找过他。”
花霖九回看着袁路,直勾勾地与他对视着,眼神里似乎蕴含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忽然笑了出来,但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你还真是敏锐。”花霖九将手撑在了自己的下巴上,“你想听袁绍的事?我可以讲给你听。我记得之前已经给你讲了一些了,嗯……该从哪里继续呢?”
酒店大堂里忽然传出了敲钟的铛铛声,三声沉闷又洪亮的声音传入了大堂里众人的耳中。似乎是酒店在调整他们新安放的立式大钟台。
代表时间的钟声,将花霖九和袁路又带回了一千八百年前的岁月之中。
——
袁绍似乎有了秘密,花霖九察觉到这件事是在袁基同意和刘琢成婚的不久之后。
他时不时就会出门,而且带的随从总是那个年纪不大的男孩,每次回来天色都已经暗到看不清人的脸色,只能支着提灯照亮前路。
花霖九好不容易找到机会问他,绍公子,你这些天都在做什么呢?袁绍都只是笑而不答,或者直接转移话题。
袁家上下似乎没有人察觉他有什么异样,所有人都只当他是出门会见朋友了。但会见朋友是什么不能明说的事吗?他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明明以前他们还是无话不谈的状态,甚至花霖九的存在和来历就是他们之间独一无二的秘密,这样的交情,他居然还有事瞒着自己?
花霖九开始仔细回忆袁绍变化的转折点在哪里,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在绞尽脑汁回忆许久后,她想起了那天她撞到的那个高大结实的书生。她确实是在哪里见过他的,可是又并非打过交道,究竟是在哪里……
啊。
一段不起眼的回忆在花霖九的脑海中苏醒。那是在一条萧条的街道上,两名并肩行走窃窃私语的儒生——他们正讨论着李元礼先生的得意门生王生被抓走的事。那个书生,就是从花霖九身边经过的二人中的其中一位。
那个时候花霖九还是幽灵,没有人能看见她,但她成为漂浮在空中的旁观者。如今她已经参与了进来,已经能和那个书生撞个满怀。
奇怪,他来袁家做什么?他是来拜访袁绍的吗?
花霖九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次日,袁绍果然又出了门,花霖九看着他登上马车,说了些一路平安早去早回的吉祥话后便回去干活,一切看上去和往日没什么差别,一直到了夕阳西下,估摸着袁绍是时候回来了,花霖九悄悄地蹲守在了袁家的门口。她没有提灯,人猫在阴影里不声不响。虽然没办法跟着他出去,但看他回来后会做些什么,总能得到点线索吧?
果不其然,花霖九还没等多久,袁家的门便喀地一声打开了,小厮提着灯笼带路,他的身后是表情严肃的袁绍。这种神态,怎么可能是和朋友出去玩了。花霖九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尽量让自己的脚步声和面前二人的重合在一起。现在这个天色,袁家大院里已经没了多余的路人,所幸花霖九鬼鬼祟祟的模样没人看见。等终于跟到了袁绍的居所,花霖九在外头看见里面的烛光亮起,又见那个小厮毕恭毕敬地退了出来。等人走远了她才跟过去站在了袁绍的门前。
嘶,这么一路跟过来,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奇怪的异样。而且房间里面也太安静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花霖九趴在门上细听,只有一阵短促的脚步声,而后便是长久的寂静。袁绍在里面干嘛呢?好歹透露点疑点让自己好分析分析啊。
越是好奇就越是焦躁,花霖九咬着嘴唇极力去探听,她不希望自己这个晚上的跟踪都是无用功,但越是专注于一点,就越容易在别的地方出现纰漏,比如,她没发觉其实这间房的门并没有锁上。
于是她突然只觉得浑身一轻,整个人的重心都开始混乱,那扇木门终于不堪重负狠狠出卖了她,而脚下的门槛也成为了帮凶之一。门被她压开了,她扑了出去,毫不意外地摔在了地上,动作丝毫不优雅,俗称狗啃泥。
花霖九脸朝下趴在地上,她不敢动。
科学家说过,只要你不动,也许就不会成为被关注的目标。
但前提是现场不能只有你一个人,而且你还闹出了巨大的动静。
花霖九听见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然后是头顶上一声叹息。
她在心里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但对方显然没有感应到她的内心。
袁绍的声音幽幽传来:“阿九,你……在做什么?”
花霖九沉默了,她依旧一动不动,回答:“我在,梦游。”
袁绍也沉默了,他蹲下身,轻轻拍了拍花霖九的肩膀,问:“是不是摔疼了?”
花霖九终于抬起了头,眼中含泪。
“……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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