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昭箜留了三十余人护卫袁家众人,时态混乱,她只来得及去袁隗旁边传信。
“太师要灭袁家满门,我刚从宫中逃出,使了些小计救你们出来。但恐怕很快就会被发现,叔爷,你带家里人快些避一避。我要带上母亲去寻父亲了。”
袁隗闻言大惊,还是不可置信,“董卓岂敢?”
袁昭箜没正面回答,只回了一句,“太师火烧了洛阳城。”
此话一出,袁隗便明白了。
袁家能自信不被袁绍袁术牵连,因为他们是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当今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董卓只要还要脸面,就不会真的对袁家动手。
但如今他火烧洛阳,明显是弃天下大义于不顾,完全扯开了君子作派的遮羞布,毫不掩饰自己的虎狼行径,不怕被人评说了。单这一事就会被天下人口诛笔伐,灭袁家的门反而成了顺手的添头。
一个敢砸了房子的人,必然不会怕再砸一个窗子。
袁昭箜将让黄芙准备的银钱拿出,塞给袁隗,“你们先应急。”
众人如鸟兽状分散了。
半个时辰后,真正奉董卓之命来昭狱杀人的军士望着空空如也的牢房气愤不已。
林季完全慌了,他没想到刚才那些威风凛凛的侍卫居然是假的,还在一遍一遍和新来的兵士们解释,会不会是太师下了两次令。
“天杀的老贼,他怎么敢!”王夫人坐在马上,见到女儿的她又精神抖擞起来,正扯着嗓子骂人,“他要去长安就去吧,也没人拦他,非要......非要烧我们洛阳干嘛,真是挨千刀的,立时死了才好。”
袁昭箜说不出话来。
她见过许多次母亲骂人。
在下人克扣她们院里的用度时,王夫人单枪匹马一路从偏院骂到正院,连来安抚的祖母也被她呛了几声,气得拂袖而去。在旁人讥讽袁昭箜貌若无盐,将来无人敢娶时,王夫人叉着腰站在那人身前,将他从头到脚骂了一遍。在省下银钱,托人递出去给娘家弟弟进学时,她也要骂几声,说他们是上辈子来讨债的。
那时的母亲,虽然凶悍又愤怒,但给人一种:只要有她在,事情一定能解决的希望感。
像一只永远勇猛的母兽。
而现在袁昭箜看到了母亲的眼泪。大滴大滴地留着,却浇不灭这场大火。
血和火光都是红色的,世界变成了红色的一片。
“嘭”的一声,一面旗幡从二楼掉下来,砸在了他们的马前。上面印着大大的酒字,如今已被烟熏的焦黑一片。
那是一家口味不错,但价格实在是贵的黑心酒楼,里面的店小二最会看人下菜碟。若是穿的好了他就点头哈腰,遇到平民他便充起大爷来。
袁昭箜被烟熏的有点晕。
恍惚间似乎看见了幼时跟母亲出来时洛阳的街道——
两边都是卖东西的小贩,一个姑娘做的发簪又精致又便宜,她会偷偷存钱来买一个。挂着“周”字号的馅饼最好吃了,结果生意太好,挤的其他卖吃食的小贩什么也卖不出去。被旁边卖云吞的大哥打了一顿。还有练杂耍的,牵着个懂人话的猴子,猴子会点头哈腰地向人作揖要铜板。
再走很远就是外祖家,一间曾经专卖猪肉的铺子,但父亲觉得丢人,便不让他们再卖了。赠了外祖家一间铺子卖绸缎。
再再走一大段路就是袁府,她从小就住在袁府后侧的一个小院子里,正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梨花树。虽然很美,但会招来一些小虫子。每天晚上日落前,窗外会传来一个娘子卖豆腐的声音。
那些似还在耳边的吆喝声,如今只剩下绝望的呼号。
“谁来救救我们家小六啊!他被压在房梁下面了!”
“快跑啊,愣着干什么!”
“那是我娘留给我的,我一定要回去把它拿出来。”
“老天爷,你快下雨吧!”
袁昭箜从马上向下看去。对上一双绝望的眸子。一个女人伏在地上,穿着看不出本来颜色、被烧了边角的褂子。正是周家的娘子。
她的儿子被烧断的房梁砸中在路边,其他的子女将她从地上拽起来,想赶快拉着她逃走。
原来是这个小六。袁昭箜想。
两年前去买饼时,周娘子还半嗔半喜地说着,“小六又在学堂捣乱,被先生罚了手板。但这孩子虽然淘气,入学堂之后被先生夸了很多次呢。日后他学成了,便去小姐家当个账房,不用天天烟熏火燎地做饼了。”
她当时点了头,说若是有朝一日自己缺账房,肯定第一个找小六。
但她没办法找小六做账房了,唯一能留给他的,只有涌出的眼泪。
偌大的洛阳城,在如灯笼般喜庆的红中付之一炬了。
袁昭箜感觉前二十年的自己也一样被烧尽了。
天下最大的权势,凭什么掌握在这样草菅人命的人手里?
若她有这样大的权势,定不会如此这般,一定会如履薄冰,认认真真对待每一个百姓。
大火烧进了她的心里,变成一团小小的火苗。
另一边,袁家人分散成两组各自逃离。分别由袁隗和袁基带领。袁隗带着一些成男和女眷,袁基则带着家中的少年幼童。
袁基进展还算顺利,寻了袁家的部曲,一路逃出了城门。
袁隗那边却出了状况。
虎贲郎在得知囚犯全部逃跑后当机立断,派了四五个小队前去追捕。
袁隗年迈,在狱中多时,身体渐弱,又染上了咳疾。袁家女眷也一样体弱,在路上就晕倒了三个。其余的也行动迟缓。在城南被一支搜人的小队拦下了。
“那是袁隗!我们找到袁家人了!”一个眼尖的军士喊道。
小队长名为郑珉,立刻下令将袁家人团团围住。
袁隗强撑着力气,看清来者。随后心中石头落地,长舒了一口气。
“郑家二郎,近日可好?”袁隗笑着对郑珉打了声招呼。
郑珉面色不自在了起来,“伯父恕罪,实在是太师有令。今日若不捉您,死的便是我们这群弟兄。珉死不足惜,正是他们还有妻小,我们也没有办法......”
袁隗看向一旁的兵士,的确都很年轻,甚至称得上稚嫩。将袁家围住后,他们并不敢轻举妄动。
“当日你父亲初来京城,得罪了司空的小舅子。”袁隗的声音不大,但场面太安静了,显得他的言语愈发清晰了起来。“是老夫助他免于一死,你可还记得。”
“太傅大恩,珉莫不敢忘。”郑珉看着手中的宝剑,迟迟不发一言。
“吾之曾祖,于明帝时彻查冤假错案,断狱无私,令京师安宁,一生克勤克俭,清廉自守;吾之祖父,官至司空,不阿权贵,于京中办学,无论贫寒,以才举人;吾之亲父,累迁三公,鞠躬尽瘁,恪尽职守;吾之兄长,日夜不休,苟利社稷,卒于任上。”语音断续,中间夹杂着些咳声,“每遇大饥大难,袁家遍倾全力救济百姓;闻遇不公之事,袁家最先上表送至天听;整个洛阳,谁人没受过我袁家之恩,泱泱大汉,谁人敢说我袁家有罪!”
周围更加安静了。只能听到袁隗字字泣血的声音。
“今董卓废立皇帝,独揽大权,火烧洛阳,致天下大乱。”袁隗又咳了几声,竟真的咳出血来,“郑家二郎,你应懂些礼义,且拿我人头回去复命吧。莫要伤及.......袁家妻女。”
语毕,旁人还未来得及阻拦,他便抽出腰中佩剑,向颈侧刺去。
自刎而亡。
“我随父去。郑二,你也用我的人头去复命吧。”未多言什么,袁懿达也拔剑自刎。
鲜血溅到郑珉的衣上。
他想到儿时的一天,父亲身上也流着殷红的鲜血,被两个老仆抬回家中。周围的邻居都避之不及。父亲只是一个小官,却开罪了司空的小舅子,被鞭笞三十,近乎死去。
他在家门前哭的将要晕倒。
路过的那辆华丽的马车,里面坐着少时的袁懿达。
打扮考究的公子亲自下车将他扶起,又将他引荐给袁隗。
袁家赐了良医,将父亲与他护在了羽翼之下。
如今竟是他逼着袁家人赴死。
袁仁达看着父兄皆亡于眼前,双目似要瞪出血来,但他知道父兄的意思。他现在还不能死,家中男丁只剩他一个。
随后是袁夫人、袁懿达的妻子、还有袁家的几个年纪大些的庶女,接二连三地倒在了他的眼前。
军士们的眼眶全都红了,他们也或多或少受过袁家的恩惠,听闻过袁氏的风骨。
郑珉悲叫一声,“够了。”转头看向副小队长,“回去复命吧,就说,袁家人都已死了。火中难行,只取了贼首之头。”
随后也拔出宝剑,“说我战死了。”
高大的身影跌下马,倒在袁懿达的对面。
郑珉用尽最后的力气,为亦兄亦友的袁家公子合上了双眼。
而他自己的双眼却仍在睁着。蹙眉盯着袁懿达的方向。
懿达,莫要怪我,我将命还于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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