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子莫若父,曹操自然知道曹昂问的是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他没有开口解释,只是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曹昂的肩。
曹昂会意,当即略过这个话题,转而说起了别的要事。
“东郡陈公台来访,正在家中等候。”
公台是汉末知名谋士陈宫的表字,曹昂口中的陈公台,指的正是陈宫。
顾至从面饼屑中抬眼,意兴寥寥地瞥了曹昂一眼。
曹昂虽然在与曹操说话,视线却正好朝着槛车的方向。这不经意的一眼,正巧落在曹昂眼中。
曹昂微微一怔。
即便不认识槛车中的少年,而对方又被关押运送,疑似戴罪之身,曹昂却仍旧下意识地朝他笑了笑。
这个笑并非客套性的礼节,也并非虚假的示好,诚挚而真实。
顾至移开视线,指腹拈去唇边的碎屑,抚平衣上的褶皱。
夏侯惇示意裨将先将新招的士兵带去安置,转身对着曹操:“这陈公台是何许人?”
曹操道:“他与我有几面之缘。听闻陈公台足智多谋,广交海内名士,若能将他纳入帐中……”
话赶话地说到这,曹操说不下去了。
原因无他,只因他的帐中实在缺人。
不仅缺兵少马,连个执墨的文官都见不着。
除去跟在身边的亲朋好友,就只剩下部曲三两只,以及他刚招的一千个士兵。
若非实在捉襟见肘,他也不会在明知顾至可疑的情况下,只因为顾至不俗的武力值,就毫无避忌地将人留下。
听见陈宫来访,曹操起先心头一喜,可当他说出“若能将他纳入帐中”这几个字的时候,曹操总觉得心中古怪,颇有些不是滋味。
仔细一想,在顾至计破贼军的时候,他好似也说过类似的话。
想到顾至这一路的表现,曹操顿时失去了欣喜感慨的心情。
他咽下后半句的求才之语,若无其事地将这个话题跳过:“阿猊、须儿和硕儿可有顽皮,一直闹着你?”
先前还在谈论陈宫,冷不丁地换到家人,曹昂话锋一顿,观察曹操的神色。
“阿父此番远行,三位弟弟一直念叨着,盼着阿父早日归来。”
没有说什么听话不听话,顽皮不顽皮,但曹操听出了言外之意。
不直接回答,那就是有。
想到那三个“混世魔王”,曹操额头一痛,都不觉得顾至棘手了。
“我先去见一见陈公台。子脩,这儿便交给你了。”
离开前,曹操往槛车的方向扫了一眼。
这一眼,让曹昂对顾至又多了几分关注。
他还未来得及询问曹操对顾至的处置,心中略有些摸不准。
夏侯惇策马路过,拍了拍曹昂的肩。
“按时给饭就行,他现在就这一个诉求。”
按时给饭?诉求?
单凭“诉求”这两个字,曹昂就意识到槛车中的这个少年绝非普通的囚徒,不可等闲处理。
只是……按时给饭又是什么意思?
曹昂还想再问,夏侯惇已经带着部曲离开,留下一众新兵与最中央的那辆槛车。
想了想,曹昂让部将去新兵那清点人数,自己下了马,迈步来到槛车前方。
“这位义士……”
顾至闻声抬头,与曹昂正面相对。曹昂面上带着一丝歉然,像是在对他说“招待不周”,
“可是要立即用饭?”
“?”
顾至不知道夏侯惇临走前与曹昂说了什么,但听着这没头没脑的询问,大概并不是什么好话。
他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对着曹昂展现出了必要的社交礼貌:
“方才垫了两个饼,倒是不饿,敢问这位……”
话语微顿,曹昂当即接口:“在下姓曹,字子脩。”
“曹将军,”顾至从善如流地唤道,“可有沐浴更衣之处?”
即使宽宏如曹昂,此刻亦不免露出“是不是我听错了什么”的神情,更不必说周围的士兵。
在各异的目光,与死一般的寂静中,顾至泰然自若,甚至极为礼貌地重复了一次:
“曹将军,可有沐浴更衣之处?我想沐浴。”
舟车劳顿,一路风尘仆仆,沾了污垢,确实需要沐浴……
只是,坐在槛车上,疑似戴罪之身,刚见面就提出这个要求……是否太不见外了一些?
士兵们的注视若隐若现。
顾至无视了那些或嘲弄,或钦佩的目光,只看着曹昂:
“莫非是不方便?那便罢了。”
他并未有任何的遗憾或者失望之色,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不……”曹昂回过神,想起曹操临走前的那一眼,看向顾至的目光多了一分探究,“可以沐浴,还请义士稍等。”
曹昂找来裨将,用最简短的语句做好安排,带着曹家旧部与槛车入城。
在离开的前一刻,曹昂回头,望着阡陌旁的新兵。
表面上,他仍有着远超于同龄人的从容与镇定,可那双倒映着碧水蓝天的眼中,好似承载着某种忧虑。
顾至忽然开口:“将军无需担忧,现下这番局面,或许正是曹将军希望看到的。”
前一个“将军”是对曹昂的尊称,后一个“曹将军”则代指曹操。
这冷不丁的言语,仿佛冬日里滴入后颈的雨水,使曹昂猛然一激。
他的神情介于惊讶与迷蒙之间,舌尖几度绕过言语,又被他斟酌地吞下。
“义士何出此言?”
——你莫非知道我在想什么?如何得知?阿父他想看到哪种局面?
诸多疑问一涌而上,最终只化为简单的六字。
顾至没有继续打哑谜。他对这类天性温良,对万事万物都抱有善意的人并无恶感,亦没有吊胃口的心思。
“将军敏锐多思,定能察觉到众多新兵的浮躁。将军对这些新兵毫无了解,又不知其中的缘由,便不由自主地怀疑——是不是自己之前的行为不妥,动摇了军心。”
曹昂早已练就了藏匿情绪的本事,可面对顾至精准的推断,对着那仿若读心一般的断言,他还是稍稍抬眼,一错不错地紧盯着对方。
顾至随意说了行旅路上发生的事,好似说的不是自己,而是不相干的旁人:
“曹将军棒打权贵,治下有方,并非昏愦眼拙之人。小将军一个照面,就看出了新兵们的浮躁,行了一路的曹将军自然也不会粘着眼,视而不见。”
他缓缓道。
“一则,这些新兵并非行伍出身,大多都是瘦弱不堪,稍有几分力的贫农。他们为天灾与兵祸所迫,不得不背井离乡,为了一口吃食奔波挣命,对军纪与世情缺乏了解。即使没有这件事,也有旁的事让他们浮躁难安,这本就是不可避免的。”
曹昂听得极为认真,不管是表面,还是深里,都没有任何质疑的意味。
顾至看得心奇,原本的随口一提,变成了随口两提。
“二则……”
他话锋一转,语气也随之变得郑重,
“若小将军是主帅——新招募了一大班人马,数以千计,且你对这一千人都十分陌生。那么,作为主帅,小将军要通过什么方式,从中选出‘得用之人’?”
一千个新兵,说多不多,说少也绝对不少。
考核一个人的品行能力尚且需要许久,更遑论这一千个人?
他们本就缺乏人手,派亲信去考察也不现实……
曹昂心中一动。
什么样的事,能快速地对士兵进行筛选?
曹昂想通了前因,一直隐隐纠缠的眉,终于在此刻展开。
不需要多么严格的考验内容,只需观察士兵对“异常之人”的反应,就能对新兵们的心性探知一二。
曹昂认定这是曹操特意布下的一个局,再看顾至这位“里应外合”的囚徒,心中豁然开朗。
“为了这一场‘考验’,倒是委屈了先生。”
在曹昂看来,顾至为了配合曹操考验新兵,一路坐囚车而来,付出甚多。
他停下车队,下马来到槛车前,准备亲自打开车门,将顾至请出来。
在曹昂下车时,顾至尚且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可当曹昂说出“委屈”二字,行了一个珍重的士礼,顾至立即看明白了。
知道曹昂误会了什么,猜出他心中的所想。
槛车还未被打开,曹昂的手刚搭上槛车门锁,就听到了一声轻笑。
“将军想岔了,我可谈不上什么委屈。”
曹昂利落地开了锁,正要拉开槛门,却被另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按住木栅,制止了。
错愕地抬首,撞进一双滚了琥珀蜜色的眼眸。
那双眼中带着浅薄的笑意,宛如冬季湖面上的树影,虚缈迢遥。
“这门还是别开的好。迟早要再进的,何必折腾?”
曹昂缓缓松开了手,犹疑不定:
“你……”
“这可不是我与曹将军的共识。”
顾至亦松开了槛栏,倚着后方的木栅,
“曹将军不过顺势而为,可不是事先商量好的。”
换句话说,他是真的囚徒,没有任何隐情。
曹昂听懂了言下之意,内心却是愈发糊涂。
假设这人说的都是真话。
离开槛车,舒坦一些不好吗?
怎么……对这槛车无比满意,恋恋不舍似的?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
“先生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他终究没有将称谓换回来。
尽管顾至与他年岁相仿,他已无法将对方视作寻常的同龄人。
“投桃报石罢了。”
不是投桃报李,而是投桃报石——投之以桃,报之以石。
在这位奇异之士看来,他的提醒只是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不值一哂。
曹昂没有再开口。既然顾至不打算离开槛车,他自然也没有强压着请人离开的道理。
这支车队入了城,停在一处还算宽阔的旧宅前。
这并非曹操父子原来的家,是雒阳焚毁后,被富户所弃,荒废在此的一间旧宅。
河内郡与雒阳所在的河南尹毗邻,董卓在旧都雒阳所放的大火虽然没有烧到这,却也吓走了河内郡的住民。
再加上董卓在雒阳的那段时日,曾猖狂地带着士兵劫掠京畿附近,河内郡的富户鲜少逃过他的毒手,几番叠加之下,如今的河内郡,竟与雒阳一样萧条,渺无人烟,连郡守、郡府的官员都逃了个干净。
也因为如此,这块“无主之地”成了曹操临时的驻地。
曹昂望着比塞外草原还荒凉的内城,莫名觉得压抑。
他知道父亲的打算,若能找到一处真正的驻地,管辖一众……
心绪翻涌间,众人已踏入庭院。
这座宅子从外面看尚算宽敞,但因为人多,里面加盖了几间房屋的缘故,一进入庭院内,就已挨近堂屋。
在极差的隔音条件下,即使堂屋的门关着,也免不了泄露一两句声响。
正望着前方出神的顾至,依稀听到了里头的议论。
“荀氏已离开故土……荀文若……”
曹昂认出这是陈宫的声音,抬袖掩口,咳嗽了两声。
谈话声顿止。
片刻,堂屋的大门打开,陈宫出现在门口。
“大公子。”
“先生。”
两相寒暄,客套了几句后,陈宫将视线转到那硕大的槛车上,当即眉头一皱。
[吃瓜]
感谢斯特里、斯塔克家的AI管家的捉虫[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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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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