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眼睛闭上，现实的眼睛睁开。
她起身，揉揉眼睛，发现身体目前无恙，手上的绷带被缠好，上了药，龙涎香的味道冲淡医务室消毒水的刺鼻。
掀开被子下床，拉开隔帘，发现医务室空空如也，叫她松一口气。低头觉得有些冷，这才发现身上的“男友衬衫”。肯定是薇薇的安排，她无奈皱眉。薇薇在送她这件衣服的时候，还特地强调是按照盖乌斯的身高买的。从前都未穿过，很直观感受到盖乌斯的身高，这件衬衫像一条长裙，下摆已经没过膝盖。男友风衬衫多数是下摆在膝盖上方，显出腰身和腿部的线条。现在这样更多当半外套处理，见腰带和腰包被放在桌子上，伸手一摸，已经干了，便先将就把腰带重新系好，调整腰包的位置。整理好衣服，让它宽大得自然些，不显臃肿。虽然上半身被换上了一样的黑色打底衫，下本身原本黑色的长打底裤却被薇薇换成牛仔短裤，没被衣服遮蔽的小腿露在空气里。
啊，这孩子真是。
她摇头，起身，走到移动终端前坐下，早上还是教凯利药学的位置，手指点着键盘，查看有没有新的报告和记录。
期间她不断提醒自己，过一会就去拿烘干的衣服换上。
盖乌斯在此刻收到了萝西努的加密通讯，正在休息室接听。如果不事关机密，萝西努不会用这条通讯网。
“额……如果我知道你对琳黛很在意的话，我就可以早一点告诉你。”萝西努欲言又止。
“你知道什么？”盖乌斯很快猜出她的来意。
“嗯。”金色短发的修女在另一侧点头，神情严肃，“可以确定琳黛的机甲兵被动过手脚，因为，当时和她对战练习的人，是我。”
盖乌斯从马卡洛夫教官那里听过，不过这次想从当事人这里找到更多线索：“你想到了什么？”
“我在对战的时候可以感觉到，琳黛一直在隐藏实力。”
“哦？”
“那个……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想说她没有隐藏实力的理由。她在模拟训练的成绩很好，而我在模拟训练的时候就注意没用全力。那个时候，太快了……要说操作失误也有，更重要的是，我看到一种气息。今天，我和矿山镇的教区长一起做净化工作，也是同样的气息……我唯一想到的，是和外法有关，像古代遗物法则之钥 (Key of Arcana)。”萝西努试图用温和的字眼形容，“当然我现在没有证据，或者我也被它影响。毕竟，它可以篡改别人的记忆。”
盖乌斯忐忑心慌起来，对不确定的忧惧一下盘踞大脑。
“盖乌斯，你知道最坏的情况，对吗？”
最坏的情况，是恶魔占领宿主，而他，作为教会的守护骑士，必需歼灭恶魔。
“不会发生的，萝西努，我用风和女神的名义起誓。”
房间里，琳黛眼睛一直在游览屏幕，手从桌上的私人医药箱里，拿出药瓶，又找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先喝一口解渴。正看着屏幕，准备把药片塞进嘴里，不想她的手被扣在半空，力道不轻不重，让她动不了，也不觉疼。
高大男人另一只手端上一杯热茶，放在移动终端左边：“还是喝茶吧，你喜欢的香草茶。”
她不太明白对方的意图，动了动被控制的左手：“盖乌斯，怎么了？”
来人拿过药瓶，脸色颇为严肃：“说明书上写，一次2片，你这个量——”他摇晃瓶身，药片发出空落落的声音。
她好像听懂了对方的意思，虽然自觉理亏，握住药丸的手反而更紧，依旧疑问盖乌斯为何突然对此发难。
“薇薇说来这里匆忙，什么都没来得及带，安神药肯定是新开的，这才一个多月，竟然只剩这点。”
她躲避盖乌斯灼热的视线，终于明白，带着惭愧别过头：“额，我是医生，我知道。”
“黎恩说，你在分校也经常熬夜，尤其是期中考试的那个星期。也要为自己想一想，琳黛医生。”
听到最后四个字的重音，她有些哭笑不得，又一次推了推对方用力的手：“盖乌斯，这是维生素片。”
“啊……”盖乌斯第一时间低头看药瓶上的标签，旋即尴尬地松开手。
“不过，还是很抱歉，又让你和薇薇担心了。”她这样表态，算是对安神药的妥协：“没有影响你们相尅吗？”
疑惑地看着面前高大的男人，这次回来，似乎比往常早许多。
“出了点意外，改到明天凌晨，要先去卡冈都亚。”盖乌斯坐到她的对面，是早上凯利的位置。现在影子斜照下来，能整个遮住她的身体。
“那艾德儿前辈……”她躲闪着，低头对着茶水吹两口气，慢慢抿一口，心想卡冈都亚，好像是特蕾莎和爱蜜丽前辈所在的飞行大队。
“有人放出了特殊的法阵，让矿山附近的草药有了变异，这就是甘草颜色变深的缘故。现在已经查到，不光是娜崔，矿山镇上也有类似的情况。”
扩散这么大，她惊愕地抬头，对上盖乌斯深深的眼眸。
“教会已经派人净化，这是萝西努刚刚传来的资料。”盖乌斯拿出ARCUS，掀开盖子，按两下按键，倒转递到她的面前。
她伸手接过，第一行就让她心惊：
和梦里一样的眼睛图案，配上D∴G教团几个大字。
她瞪大眼睛的瞬间又迅速假装镇定，慢慢按下阅览键，想起曾经对盖乌斯坦诚噩梦里出现过一只眼睛，也许盖乌斯已经拿她的噩梦和教团联系在一起。
“否定女神，崇拜恶魔的宗教团体。该教团在位于大陆各地的据点，反复进行各种惨无人道的仪式和实验。由于在七曜历1192年初，帝国在亚拉冈山脉率先发现并消灭教团创办的孤儿院，仅救出3位受害者，影响极其恶劣。随后，在游击士协会、教会以及各**队和警察各方面的协调下，于1198年共同执行了教团歼灭作战，导致D∴G教团毁灭。成功救出的被害人即为少数，大多被害人在发现之前就被毒害，负责人自杀。由于和女神信仰的巨大冲突，七曜教会将之判定为异端，对其歼灭毫不留情。”
她的父母和哥哥与帝国的耻辱哈梅尔惨案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而梦里无数次出现的眼睛又确定无疑是D∴G教团的符号。如果她是在教团的孩子，那原来的父母在哪里，这么多年，有没有想过要找她。还是她的父母也是教团的帮凶，自愿为组织献上自己的孩子呢？她的头还是隐隐作痛，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难以面对身在教会，还是星杯骑士“第八位”的盖乌斯。
再往下翻，内容更为不堪：
“他们的目的要以人工的方式制造女神的替代品，因而在各地绑架孩童作为实验体。除此之外，他们还做了许多偏离原本目的的实验，据说获得许多意料之外的成果。其中最有成果的是一种名叫真知（Gnosis）的药物，由克洛斯贝尔圣乌尔斯拉医院的约亚西姆·琼塔主导制作，此人真实身份为教团的大祭司。在克洛斯贝尔被帝国吞并前，大量在城镇内使用Gnosis，导致治安祸患频发，甚至谋划轰动一时的亨利·麦克道尔议长刺杀案。服用此药会极大增强人的各项能力，变得极端狂躁精神异常亢奋，容易产生争斗并且在争斗中享受杀戮和混乱的快感。”
往下看到Gnosis的图片，手指停在原地许久。
在她准备实习医生资格考试的半个月里，一直在办公室熬夜复习。有一天，她照例从抽屉里拿出维生素片，手伸进去一个不小心把药瓶弄去了夹层里。她光顾着看书也没多管，手上就这么摸索着，用食指和中指把药瓶夹出来，视线没离开书本，左手去拿矿泉水瓶，右手打开药瓶，过水吞下。随后把药瓶放回抽屉。
这天晚上她一直没觉得困，看到珍妮来敲门叫她查房，才意识到已经早上6点。
惊觉这异常的清醒，她伸手拉开抽屉，本该是维生素片的药瓶变成一个纯白的瓶身。里面的蓝色药丸还有3-4颗，静静躺在瓶底。
她找了个机会拿去实验室化验，却检测不出任何成分，放到机器里，导力终端只用沉默回复。
现在才知道，原来那就是Gnosis，在别人身上能变更有战斗力的药，到她身上就是更能熬夜，就在刚才，对付魔兽还要人救。
再次按下按键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脸上露出了多嘲讽的微笑。
下一秒嘲讽就变成了惊恐，约亚西姆·琼塔的照片刺激了她的神经。
看文字就觉得很眼熟，不光是因为名字曾经出现在圣乌尔斯拉医院的工作人员名单上。还有，她第一次因噩梦困扰去克洛斯贝尔看病时，检查报告上签字的医生，便是Joachim Günter。
她看到报告说一切正常心有不快，又不愿开心的父母扫兴。在检查结束后，医生推荐去阿尔摩利卡村的疗养院放松休息。晚上钓鱼，又一次遇到他，那位看上去很懒惰的医生很愉快地朝他们招手，祝福检查一切正常。有名医的背书，父母自然千恩万谢，还把刚刚钓上来的珍珠龙鱼送给他。得知医生还是钓公师团的钓王，便聊得更加亲切。医生走之前摸摸薇薇的头，说薇薇将来一定是女神选中的，受欢迎的孩子。
有一种恶心感再次泛上喉头，上一次，是看到第13机甲兵团的资料。
好在关于教团的信息，到此戛然而止。她竭力控制住情绪，不在盖乌斯面前暴露太多。
盖乌斯在此刻接过ARCUS，他的右手在琳黛的左手上叠上一会，才将导力器收起放好：“刚才你去的地方，就是教团那所孤儿院的旧址。里面很多黑暗的灵场因为帝国诅咒的关系，重新被激活。”
她机械地点点头，想和平常一样露出笑容，可惜很难。她靠在椅背上，心想，一个托尔兹的毕业生，拿着ARCUS没能伤到魔物一点，多丢人，和2年前内战一样，永远需要一个拯救的神父。
盖乌斯却又靠近一些，手掌按上她的额头，明明是可以够到的距离，身子却还前倾稍许，两人的脸都靠得更近：“你脸色很差，还好，没有发烧。”
她轻轻拨开盖乌斯的手，转过头，再次拿起杯子喝茶，发觉茶水已经凉了，而液体也能见底，晃在室内白光下，有些刺目。
“我还是大意了，真不应该让你一个人去。”
看对方急切也自责的脸，她闭上眼睛摇头，侧过身放好杯子。心想那里本也没有魔兽，是她戒心太差容易被骗，而且明明有和敌人一对一的机会，却实在没有任何胜算，只能先逃跑。如果换作是盖乌斯，或者是任何7班的成员，一定可以战斗。
“不，不管怎么说都是相尅要紧。是我自己不小心，如果早一点联系卡雷贾斯，就不会要麻烦你们再走一趟。”
“有什么关系呢？”
“哎？”她愕然对上盖乌斯天空一样的眼睛。
“照顾同伴不是应该的吗，怎么会麻烦。早上是你告诉我，‘不要在意这种事（重音），如果没有梅尔卡巴号引开敌人，作战也不会成功。’现在你又说同样的话。”
她看着盖乌斯，樱唇轻启，又很快闭上。因为自卑作祟产生的客套，在真心面前不值一提。
“抱歉，我……”
盖乌斯神色有所缓和，拉过椅子，从坐在她对面，改成坐在她的右手边：“刚才有没有遇到可疑的人？”
想说什么，可实际上根本没有线索。于茫茫人海中去找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而她的异状和帝国的黄昏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且她也认定成长是一个人的事，她身体的变化自然也只有她一个人解决。
不过事关矿山镇和娜崔，让古斯塔夫和艾德儿前辈都受到了影响，她也不打算隐瞒，这次，就算依旧盯着杯子的方向也不能逃避盖乌斯灼灼的视线：“是有个拿法杖的人出现，可我完全不认识她。”
“长什么样子呢？多高？”
“不知道。”她闭上眼睛，在心中叹气。和内战一样，问她有没有伊莲娜会长和安洁丽卡学姐的消息，都只能回答不知道。
“神父。”盖乌斯拍拍她的肩膀，好像在提醒，“为什么那个时候，你叫神父，是在叫我吗？琳黛医生。”
“额……”她回想起在大雨里倒进盖乌斯怀里的那一刻，手不自觉抓紧衬衣的下摆，原本过膝盖的白色衬衫变短，到了膝盖上方，这回轮到盖乌斯移开视线，不能再看。
琳黛没有说出听到的，攻击她的言语，只交代：“身高，样貌和声音，我接触到他的信息，一定都是假的，因为那个人假扮成内森神父的样子——啊，他过去是斯普鲁斯的教区长。”
“已经退休的那位？”
“是啊，我还没见过新来的——哎？盖乌斯怎么知道？”
盖乌斯摇头：“额，在利弗斯见到你和黎恩以后，我去了一趟你的老家。”
“什么——为什么？”
“这是我在帝都的列车旅行。”盖乌斯坦诚道，“我继承了师父的位子，现在是帝国的巡回神父，在帝国境内多多旅行，也是我的修行。”
“你提到那人手上的法杖，什么样子？”
“嗯……一看就很古老，深棕色，顶上有个水晶球，而且……我好像看到有钥匙？或者钥匙形状的东西。”
盖乌斯眉头紧锁，没再追问。关于古代遗物，他该说多少还未有定数。便把担忧重新放回到琳黛本人身上，与其去想尚未确认的古代遗物，还是关心眼前人更为重要。
“现在没事了吗？要不要再做个检查？”
她谢过，说没事。
习惯性低下头，发现没看到一贯留在左边的麻花辫，原来一直披着头发，就像薇薇那样。
觉得今晚的盖乌斯很不一样，让她陌生。两人不算靠得很近，过去有许多更紧密的瞬间，她此刻却只想逃离。
为掩饰心跳在加速，她低头拨过左侧的头发，开始迅速编发，一路顺到最后，手僵在胸口。
发绳。
忘了。
换了衣服，这件没有口袋。
“用这个吧，如果不嫌弃。”盖乌斯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红色发绳，材质和她用的橡皮筋不同，更偏麻的质地。人凑上前去，身体半蹲着，和她持平，呼吸拂过她的下巴，指着她手指停留的位置，“这里对吗？”
“嗯。”她想，现在的脸应该比这根绳子还红，“我来吧？”
她想空出一只手，对方却不给她机会。很熟练把发绳在她的发尾处扎紧，饶了3圈半，最后打一个很牢固的蝴蝶结。左手上卷起到胳膊肘的衣袖露出的纹身一直看着她，还有白色的绷带，黑色的露指手套，小麦色的肌肤和她粉色的长发缠在一起。
“这样吧？”他问，手上捧着她刚刚卷好的发辫，苍蓝色的眼睛里露出笑意，“你头发长了。”
“额，嗯……”太近了，她语无伦次，伸手让麻花辫从他的手里滚落。
可对方的神情又是一贯的正直，让她的胡思乱想更加迷乱。
“那个……盖乌斯的头发也长了吧。”在托尔兹的时候，盖乌斯只在后脑扎了小辫，头发才刚刚到肩膀，现在梳着细细的长辫，常常也落在左侧。
“嗯。”对方的身体靠回椅背，“已经过去一年半了，不是吗？”
沉默的只剩下呼吸的房间，一个均匀，一个急促。
琳黛正想找个借口离开，ARCUS响起提示音。
尖锐，明显。
她翻开自己的ARCUS里面没有讯息，听到一旁的盖乌斯说话：“哦，黎恩啊，怎么了？”
两人对视一眼，她想起身离开，却被盖乌斯一把抓过手腕。无法挣脱，她吃惊地看着对方，盖乌斯的ARCUS继续传来黎恩的声音：“我和托娃学姐想去诺尔德设置中继器，不知道你能不能一起来，瓦利玛会用精灵之道。”
盖乌斯没有放开她的手，用眼神示意她别动，这叫她为难，再作尝试，对方依旧纹丝不动，还对ARCUS另一头的人说：
“当然，不过导力方面的事，琳黛也可以帮忙，方便带她一起吗？”
“哦？她已经没事了吗？如果她在自然更好。”
琳黛这时想抓过盖乌斯的ARCUS说拒绝，已来不及：
“盖乌斯酱，琳黛酱，谢谢你们，一会甲板见。琳黛酱，你身体要紧，不舒服不要勉强哦。”
等通讯结束，琳黛才有余力抓住盖乌斯的手，连同手里已经合上的ARCUS，金色的眸子里带懊恼地问：“为什么，你都没有问过我。”
“昨天晚上你才答应过，有机会就会来我的故乡。”盖乌斯从琳黛的手中收起ARCUS，面色如常。只在眼底深处，颇有观赏她无处藏身的戏谑。就像老鹰在空中盯上了猎物，只需要一瞬间就能捕获得笃定。
不想食言，琳黛再次失言，整个人最多的是懊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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