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太子和七皇子的兵器，是一种薄如蝉翼、斜细入骨的利刃。”
包拯站在夜风中，狼篝火光猎猎飘摇。
周围甲兵森严，兵刃闪寒。庐州众人戒备凛冽，高丽士兵随时欲动。
包拯立于风口浪尖。同样站在睽睽锐利众目之下的，是银袍如月的崔光浩，和秋神玉骨的素姬郡主。
众人一眼看出崔光浩侧身挡护素姬，形貌温存，寸步难舍，已经各有发觉。
包拯整理神思，毫无情面揭开案情，凌厉一盯崔光浩手中斜提剑锋，“就是这把剑。”
“你胡说什么？”崔光浩神容冷冰，掷声碎玉。
“大家都已详细看过两位皇子的遗体。”包拯寸步不让，将脑海中的七巧板一块块拼起来，“数十道细割入骨的伤痕，足以造成大量失血，绝无活命机会。”
他侧目看向那对风中扶持的璧人，心中隐约掠过一丝暗影，却仍然继续说道，“凶手武功高出死者不止十倍，且身处来仪阁中，可以算得上来去自如。”
“那把剑……”朴将军陡然瞠目，猛地盯住崔光浩，“是你杀了两位殿下！”
“不是我！”崔光浩微微提剑，震慑地指向包拯，“他胡说！”
包拯并不被惊吓，声色仍是凛然，“其实我一直觉得奇怪。你总说练剑练剑，可从没人见过你的剑。你的兵器藏在哪里，如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他负手转身，看向众人朗然道，“直到我在街市上看到一个卖弄魔环的人，他腰缠细锐铁丝，扯直取段，变化自如，我才突然明白。没错——”
包拯侧头看向那把薄如月光的剑锋，“剑虽然是精钢打造，但可以琢磨得纤薄如光，藏在腰间。这样就可以避人耳目，掩藏杀机了。”
崔光浩微微握紧剑柄，隐约内力震得剑锋轻鸣。大多数人无法感知这轻微流转，同为武功高手的沈良却已目光轻震。
包拯微微一笑，“崔大人，其实早在接风宴上，你就有心要杀太子，对吗？只是临阵收手，毕竟不能在煌煌众目下真正动手。”
崔光浩心神一震，隐秘凶心被包拯说中。他缓缓抬眼，冷锐地看着那个才姿勃发的青年。
“你是高丽重臣，两位皇子会允许你有进出自由，因此……”包拯凌厉抬眼，与崔光浩对视，“进入他们房中，根本不算难事。”
“我没有杀人。”崔光浩微微用力将素姬轻揽近身，为她挡住风波，仍旧冷盯包拯，“我有不在场证明，当时我在房间练剑。”
“不错。”包拯点点头，抬起手指轻摇，“陆捕头也成为你的证人。但是人们看见的只是映在窗上的影子，真正舞剑的也许是别人呐。”
他转过视线，看向凛如风中兰的素姬，“比如自幼习武的郡主啊。舞一手漂亮剑势，根本不在话下。”
“住口！”崔光浩凛冷皱眉，“你不要把郡主牵扯进来！”
“但是一切都是因她而起，不是吗？”包拯面色微沉，如揭血淋淋伤疤般继续剖开真相，“崔大人，你们高丽军营中自有御医和药材，为何费尽麻烦派出侍女乔装入城，只为了买些红花和冰糖？”
众人一阵吸气，面面惊视。
“什么红花冰糖？！”朴将军已快忍到顶点，他无法接受眼前事实，愤怒却已熊熊烧起。
“一种极为痛苦但非常强效的止血药。”包拯盯住素姬，看她裙襟上渗出深色血痕，目光微颤，有些不忍。
他狠下心清清嗓子，继续说道，“是给郡主用的吧。是太子还是七皇子撞破你们私情时出手争斗？致使留下伤痕。”
“私情？！”众人看到此时崔光浩维护素姬的形貌，那般沉默缠绵已不能无视，然而听到这话还是太过震惊。
那是即将和亲大宋的异国郡主，若是与护驾重臣有所沾染……
崔光浩紧含气息，牙关已要咬碎，似一只受到重创却要忍痛死拼的猛虎。
“望郡主形貌就知道伤痛很深，如果不是为了掩盖来历不明、或者一看即被戳穿的某种伤势，何须避开众人耳目，悄悄买药？”包拯声如清霆，落地铿锵，“对不对，崔大人？”
崔光浩冰雪般的沉默令人慌惧，素姬则颤抖着抓紧他的胸襟依偎。
“包拯。”八贤王冷冷开口，目光声色皆能割入人心，“私情一说关系重大。”
“若要证据，”包拯转向朴将军，“崔大人在郡主私帐之中，朴将军，你知道吗？”
“……”朴将军抬起刀锋，隔空指向崔光浩，“他避开守卫，私入郡主营帐而无事，这是他们默认幽会！”
“正是！”包拯说道，“天下没有凑巧之事。那名乔装暗买伤药的侍女，在我们白天里来访军营时，特意与崔大人耳语，而崔大人立刻冲入郡主营帐。为救郡主伤势，当时也顾不得众目睽睽，对吧！”
“你！”当时朴将军也在场，当然亲眼看到，立刻脸色惊变瞪着崔光浩。
“我有什么理由杀他们？！”崔光浩已被素姬之痛感同折磨，心神动摇，快到绝境，“我也知忠君报国，岂能随意杀害皇子？”
“是的。”包拯听到这话，感慨攻心，神情悲痛，“崔大人的确是一位慷慨雅士，包拯亲眼所见。你们的私情被撞破，将会重创大宋与高丽和亲盟约，这是其中一条动机。”
崔光浩赫然侧目，看定包拯。
“重要的是，”包拯字字如刀，“正如七皇子是刺杀太子的主使，那理由也是同样——高丽国皇女亦可承位，如果两位皇子都丧命，不得不推上储君之位的……”
包拯看着素姬，她强耐痛楚，气势高贵又悲情淡淡。
“就是素姬郡主了。”包拯凝眉说道。
“……若是如此，连联姻之事也能为国事让路，对吧。”八贤王缓抬脸庞，呼出闷气，语气幽幽，“实在是太大胆、太惊险的毒计，甚至置两国盟约于不顾。”
崔光浩沉吟不语，突然一声冷哼，似叹如笑，目色冰冷。
素姬也露出惨淡笑容，深深闭眼，额头贴靠情郎怀抱，微微支撑一下自己飘摇身体。
“好计策。”她心中轻语，“为何我没想到呢？”
崔光浩眼见“证据”闭环，众人咄咄围攻，只将手腕微微紧绷，“你污蔑我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中伤郡主。”
他陡凝目光，周身气势锋利高扬，冷喝一声，“滚开！”
“包拯！”众人大惊，眼看毫无功夫的包拯就那么站在崔光浩面前。
包拯也顿时心惊，下意识后撤数步，被沈良一把拉进保护圈中。
卫兵纷纷惊呼，抬高兵刃，刺聚过来，包围向崔光浩。
崔光浩闪身上前，气势绝望凛冽，剑锋割风飒然飘白，一人直挡众人兵刃。
“谁也不许过来。”崔光浩一手负后，内力凝波，一手持剑当关，烈烈火光跳耀周身，“再往前一步就得死！”
八贤王被团团护住，没有分毫惧怕，静静地看着孤走险峰的崔光浩，“崔尚书，你还是放下屠刀吧。”
“不要靠近素姬。”崔光浩目中带泪，浑如英雄末路，“退出去！”
“王爷小心！”包拯连忙按住八贤王的臂膀。
“你这是在做傻事。”八贤王眼看崔光浩眸光如燃，淡淡地说了一句。
崔光浩被这声淡然低语戳破心防，手中寒芒激闪，骤起柳叶杀势。
“不好！”在一片惊惶乱影中，沈良抢步直冲，铿锵一声剑击，挡住崔光浩剑势。
其他人连忙各自成阵，宋人一方尤其紧张，护住八贤王连连后退。
狼藉之间顿时让出一片空地，平地杀招呼啸蔓延。崔光浩不再多言，闪转幻身扬剑猛攻，风中柳花幻影杀气灼眼，不带片刻喘息，剑破击刃之声暴雨般洒落。
沈良奋力相抗，不过十几招间忽觉下风，无论身法力道乃至剑势变幻都被压制，浑身笼上夺命气场，那是高手过招时无法回避的压迫力。
“但是……”沈良惊险挡住崔光浩一招，横剑压身，靠全身力量抵住对方单手一剑，“不是那种幻术般的、致使两个死者窒息围绞的奇怪气场……”
沈良不及思考更多，崔光浩武功极高，几乎眨眼间就要挑开自己胸膛。他全力死拼，剑锋已然崩开缺口。
崔光浩如临悬崖深渊，绝境出剑有如自剜心房，豁出神思猛攻不止，一记弹剑打破沈良招式，震动对方掌腕痛颤，向后击退。
“呃！”沈良没能接住这一招，踉跄飞退，急挥剑锋试图再战。
“沈大哥！”众人错落喊道，谁也插不上手。
崔光浩击退沈良，猛划冷剑再起幻影，绝望痛楚却已扯心欲碎，呼吸沙哑窒在喉中。
千钧危急之时，一道红影闪过，如烈火扑蛾般跑向崔光浩。
“别过来！”崔光浩颤喝一声，磁寒声音已然痛哑。
素姬却仍是扑向他怀抱，抬手按住情郎持剑手臂。
“素姬！”崔光浩大惊失色，满是痛惜焦急地看向她。
“光浩……”素姬含泪摇头，轻瞠明眸，缓移眼珠看向某处。
崔光浩心中嗡震，随她目光看去。卫兵之中已架起一圈射弩，箭尖锐利，密密麻麻，蓄势待发。
八贤王正冷眼看向这边，手臂微抬，似是可以随时挥动示意。
崔光浩嘴唇轻颤，泪窒疼痛几乎要破开咽喉。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是你的剑能解决的了。”素姬深深地看着情郎，在这迫命时刻，语调却仍婉然柔情，令人无法不爱她。
崔光浩听出素姬的意思，手臂微颤，剑也轻抖。他看向素姬面容，如同谦臣君子，向那颗反而包容他的温柔心房求取抚慰。
“可是……”他哑声轻言。
“你听我的话吧，好吗？”素姬手掌轻覆他的胸膛，于无明长夜中相依，“你不明白他们的意思吗？”
崔光浩眼神轻碎，喉结痛滚似生生吞下一口碎刀。
眼看崔光浩缓缓放下剑锋，紧张不已的护卫们也试图靠近。
这位文武第一的高丽才俊稍敛悲色，如罩寒冰，一扬手腕剑锋脱手，铿然寥落坠地。
射弩纷纷收起，护卫提起兵刃围拢上来，刃尖赫然包围，直指那两人。
众人短暂松了口气，又觉夜色更加窒息起来。
“没想到啊。”八贤王也放下微抬的手臂，互拢双袖，似叹息般说道，“真凶是你。”
“我没有杀人。”崔光浩侧身为素姬挡住风口，他心里明知，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然而他的魂灵仍在磊落倾诉，虽然带着绝望的语声。
“证据如山，还在狡辩。”八贤王冷冷抬眼，“为私情权欲，而置两国命运于不顾，何以为人为臣？”
听到“私情权欲”这几个字，崔光浩微微一笑，不屑地看了一眼包围过来的刀兵，“我们没有你们说的那样不堪。”
众人神情各含动容，包拯尤其凝起目光，深深地看向那对苦恋的璧人。
崔光浩轻吸一口气，任凭凛风鬼火、刀兵加身，只是柔下目光看着素姬。
“我与素姬早就相爱，本想待年岁已成，请求王上赐婚。”崔光浩音色微紧，泪浸声息，“然而国势变化，辽国与大理各自虎视眈眈，高丽不得不谋取与大宋结盟。”
最简洁的事实，是他最不能跨过的心防。崔光浩深闭眼睛，撇头强忍片刻颤呼，“王上只能把素姬献宋联姻。为了家国安宁、平息干戈，我们已决定放下儿女私情，默默接受。”
“你……”朴将军连刀锋都要拿不稳，眼前事实实在让人心痛，“你分明有此觉悟！是你向王上主动请表，献出郡主和亲的国策！”
“你指望我怎么做？！”崔光浩断喝一声，男儿泪一为红颜，一为苍生，若是两者都有，即使是铁打的心肝，又怎能无声承受？
他抬起湿目，哑声说道，“王室无人，还有别的选择吗？”
素姬感觉到情郎揽紧自己，似是最后的温存。
“你们的情值得尊重。”八贤王缓缓说道，“但做到这个地步，太过分了吧。”
“我们从未放任私情！”崔光浩断然说道，“我和素姬相敬相爱，从未越轨，天地可证！”
“虽则如此，你们的情爱幽会一旦被撞破，也就难以收拾了吧。”八贤王说道。
崔光浩听出机锋，紧抿嘴唇，冷冷地与八贤王对视。
“两位皇子海量宽容，你难道不能请求保守秘密，待郡主完成和亲，一切还能掀起什么狂澜？”朴将军怒喝道，“一定要杀人吗？！”
“……哈哈。”崔光浩突然冷笑，泪带绝望，语气深寒，“朴将军，你被那两个手段狠毒、心如禽兽的家伙骗得真惨。”
“你说什么？！”朴将军握紧刀锋。
“尤其是李岗！”崔光浩想起李岗曾试图对素姬不轨，自己当时若将剑气偏转，剖开他的胸膛，是否早已天下太平？！
想到此处，险些使素姬遭遇惨痛的后怕与心伤，让傲骨如冰的崔光浩也难承受，他厉声喝道，“他简直禽兽不如！”
崔光浩赫抬冰眸，恨恨扫视众人，“我是未得机会。若有机会，我也绝对可以杀他！”
“光浩！”素姬倾身抱住情郎，一阵血香温热轻染崔光浩胸襟。
“……！”崔光浩立刻感受到素姬心痛，连忙揽住她臂膀。素姬比他秀矮一头，浓丽发丝间已微沾他滴落泪气。
“好了，不要狡辩了。”八贤王似乎吞下某种隐约动摇，态度仍旧冷峻端严，“先把他们禁锢在来仪阁，日后交给高丽王处置。”
“你想带走他们？！”朴将军不知为何骤然心慌，第一反应便是阻拦。
“他们是在我大宋境内犯事。”八贤王毫无所动，“我们必须审结此案，给你们高丽王一个交代。至于他们的人，等你们国内派来使节队伍，我就交人。怎么处置，那是你们自己的事。”
朴将军目色微碎，一时难以回话。
众人心绪难平，也面面相觑。
八贤王又看向崔光浩，直看向他眼睛深处，一字一刀地说道，“有什么话，向你们高丽王去讲。”
崔光浩缓抬脸庞，一股残酷心意则向下沉入深心。他看定八贤王的眼神，突然一笑。
八贤王正要转身，被这道稍纵即逝的冷笑拽回眼神，又扫视了那对恋人一眼。
“将他们带走。”八贤王冷冷下令，刚转过身却被包拯挡住。
“王爷，这件案子……”包拯无论如何无法噤声，尽量压低声音，却挡不住某种异样恳切，“还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
“包拯啊。”不等说完，八贤王展颜一笑，似在大加赞许，“你干得不错，这件案子你已经破了。接下来你不必费心，一切交给本王处理。”
“……王爷？”包拯一愣，八贤王则擦肩而过，不再多言。
包拯神思纷飞，仿佛现世融化，只有猎风火光还在熊熊作响。
他看向崔光浩和素姬，心跳沉落下去，仿佛坠入某种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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