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垂，树林尽头的天穹乌云密布，云隙间漏出深红色霞光洒满树林。
凯隆从黑匪们遗弃的临时据点里搜刮来一些他们来不及或忘记带走的物资。
卢米娜安躺在车厢最后一排座椅上，浑身被汗水浸湿，数以百计的金色蝴蝶绕着她飞舞，其中不少蝴蝶落在她身上，像给她盖了一层细碎的金光。
橘红色霞光从窗外射进来，一道道光束照亮锈迹斑斑的车厢。
这节车厢废弃日久，座椅被拆了大半，满地落叶盖着车内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
凯隆弯腰钻进变形的车门，拿着一管营养剂，军靴踩过落叶，干枯叶片响起清脆的脆裂声，晦暗不清的黄昏阳光折断在他的肩膀。
听到枪支落地的声音，卢米娜安勉强掀起眼皮看向前方。凯隆半跪在她面前，打开营养剂瓶盖递到她嘴边，乏味干涩的营养剂味道让现在五感异常敏感的她嫌弃地皱起鼻子，抬眸盯着对方被晚霞染上一层红光的浅绿色瞳孔，有气无力地提醒道：“这没有用。”
“这里不可能有抑制剂。”
卢米娜安合上双眼，语气平淡到听不出一丝情绪起伏：“你还有子弹。”
凯隆无奈皱眉，早就料到对方会这么说，垂眸看了眼放在脚边的冲锋枪，浅绿色眼眸微微收缩，像是突然被阳光蛰伤。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他抬眸看回卢米娜安，轻声提醒道。
后者嘴角扯起一抹冷笑，将发烫的额头用力埋进座椅坐垫。
凯隆伸手覆上她冷汗涔涔的额头，指腹上象征无数痛苦磨难的厚茧摩挲过被汗水蒸得白里透红的肌肤，掌心被打湿，带着过热的温度像炎炎夏日的灼伤。
二人相对无言地看着对方，不太相似的绿眼睛浸在同一片霞光里，像淡绿色湖水对高山深林沉默的遥望。
两人都是训练有素、见多识广的特种兵。他们都清楚，解除向导失控状态的唯一办法就是帮助向导宣泄所有失控的精神力，那代表着无法预计的巨大破坏。特种兵守则上明令禁止任何向导肆意宣泄自己的精神力。他们精神负担再大也只能自己默默消化，或者借助一些尚在实验中的精神药物。
哨兵可以依靠向导。向导只能靠自己。
卢米娜安知道凯隆在想什么，深深叹了口气，呢喃道：“你会死的。”
“或许。”凯隆不咸不淡地回答，目光始终深沉地凝视着她。
卢米娜安无语地闭上双眼，浑身忽冷忽热如受冰激火烤，本来还很清醒的意识在长久的精神痛苦中渐渐消沉下去，像沉入一片充满杂质的深水潭，灵魂原本光滑的边缘变得毛躁，现实与记忆的边界开始模糊。
在彻底失去理智之前，卢米娜安心里只剩一个想法，就是找机会杀了拉格纳这个混蛋。
“这是你自找的。”她咬牙将自己从座椅上撑起来，垂眸俯视半跪在自己面前的凯隆，一刹那晃神，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如果再不逃，事情很快就会失控。
然而，凯隆望向她的目光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偏移闪烁，好像已经坚定地选择了她。
破旧肮脏的废弃车厢充满橘色霞光。斑驳树影在车体上交织。
卢米娜安一只手扶住凯隆肩膀，二人额头相抵，全车金蝶飞落到凯隆身上
凯隆瞬间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像一柄铁锥刺入脑仁，咬牙闷哼了一声，喉咙里泛上腥甜的气味。
他直起腰，伸手将全身虚弱无力的卢米娜安拥入怀中，动作坚决，像拥抱一团火焰般奋不顾身。
卢米娜安软趴趴地倒进他的怀抱，全身高热，意识在炙热的呼吸间融化。
一股浓郁的栀子花香突然充斥车厢。数以百计的金蝶扇动翅膀，烈酒般的橘黄色霞光在蝶翅间跳跃。肆意流散的意识流在车厢内旋转，像一个流光溢彩的漩涡紧紧包裹住漩涡中心的二人。
卢米娜安意识模糊间，用力抱紧凯隆，头颅深埋进他的脖颈，全身高热与混乱的意识如同洪水决堤一股脑倾泻而出。
凯隆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接受着这一切，尽管他的意识海已被严重影响，太阳穴突突直跳，精神濒临崩溃。
他不得不屏住呼吸，尽可能屏蔽一切精神影响，但浓郁的栀子花香依然毫无阻碍地渗进他骨骼间的每个缝隙。
栀子花香旖旎，沾了些许潮气变得更加厚重，结结实实地压在心头。他神思蓦然恍惚了一瞬，脑海里闪过一些纷乱的记忆碎片。
窗外的阴云。破碎的窗户。落满大雪的院子。杂乱的棚户区。一群在树林里行走的孩子。
毫无关系的记忆片段雪片般飞来。
他看见模样更年轻的卢米娜安坐在一片沾满露水的栀子花丛里，一头更长更浓密的棕色卷发盖住身上的深绿色长裙。
他下意识朝前走了几步，和对方的距离却没有丝毫改变。背对他坐在花丛里的卢米娜安像一个虚幻的海市蜃楼，始终和他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试着叫了对方一声：CHAOS。
没回应。
这不是她的名字。
凯隆第一次这么想知道一个人的真名，但同时又明白自己永远无法知道对方的真名。
一股悲哀从心底涌出，一发不可收拾。
他猛地睁开双眼，耀眼金蝶在眼前形成一片波光闪闪的光幕。车厢外天色转暗，晚风拂过树梢沙沙作响。一两声虫鸣外，树林里肃穆安宁。
他有些奇怪地皱起眉头，没想到向导的精神失控远没有想象中可怕。
他扭头看向缩在怀里的卢米娜安，鼻尖忽然嗅到一股血腥味。卢米娜安受伤的右臂不知何时已被鲜血浸透，还在不断流血。
他立马将对方放回座椅。卢米娜安血色全无的脸庞像一朵淋湿的白玫瑰无力地垂在臂弯，汗湿的棕色卷发紧贴在侧脸与脖颈间，清秀美丽的五官充满痛苦。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脑子里乱成一团，颤抖着手摸了摸卢米娜安的脉搏，匆匆叫了对方几声。
“Chaos！Chaos！”
对方真在他心中掀起一场混乱，一场他无法阻止的混乱。
一瞬间，他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心跳加速如擂鼓，胸腔阵痛，令他难以呼吸。他想要用一切换卢米娜安的活下来。因为他很清楚，如果卢米娜安活不下来，他也活不下来。
浓郁的栀子花香彻底裹住了他的灵魂，变成了他身上看不见的镣铐。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不能再忘记这一刻。
卢米娜安从暂时的昏迷里苏醒过来，睁开双眼，汗水从额头滚进杂乱的长发，视线模糊了一瞬，肩膀上传来撕裂的剧痛。
“放松。伤口不深，我会处理好的。”
她刚想挣扎着从座椅上爬起来就被一只大手不容置疑地按了回去。
她抬起眼皮看见凯隆跪在自己身边，替她重新包扎好被撕开的纱布。消毒药水浸进伤口，痛得她龇牙咧嘴，不断倒吸凉气。
凯隆无动于衷地凝视她，问：“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卢米娜安身上还在持续高热，脑子晕晕乎乎的，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冷声道：“流血可以缓解精神失控。”
其实就是强行削弱向导的精神力。这样她就不会影响到凯隆。
但实际效果似乎没有她想的那样好。
她从恢复意识的那一刻就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她闻到了凯隆身上常有的火药味外一股若有若无的苦艾酒味。这是他的信息素。
向导和哨兵身上都有特殊的信息素。他们平时都会注射抑制剂控制信息素释放量，以免在战场上暴露自己。所以平时他们很少能闻到自己或别人的信息素。如果闻到了信息素，那只剩一种可能：结合热。
结合热会破坏所有抑制剂的效用。
“你闻到了吗？”她直截了当地问。
凯隆手上动作顿了一下，浓密眼睫半盖住淡绿色瞳孔：“当然。”
“我们没有绑定吧？”
这是个很蠢的问题。因为大部分精神绑定都会产生□□关系。但凡事总有例外。而且，卢米娜安并不太清楚结合热和精神绑定到底是怎么回事？认真讲来，她自小就没接受过多少正儿八经的向导教育，一切都靠自己摸索。所以她对这方面的认知充满误解。
“没有。”凯隆默默替她包扎好伤口，抬眸看向她，淡绿色瞳孔古井无波，“只是结合热。”
结合热就是精神绑定的前兆。
“……”卢米娜安低头，煞有介事地打量了一下凯隆身上的装束，作战服没了装备，外表稍微脏了点，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你没事吧？”
凯隆扯下挽起的袖子，不明所以地看她：“什么意思？”
卢米娜安扬起唇角，橄榄绿的眼睛有些沉，透着一股精疲力尽的酸涩，轻松地打趣道：“幸好我们停在了这一步。你得感谢我，中尉。”
对方无动于衷地直视她，绿眼睛甚至透出一股淡淡的怒气，但转瞬即逝。
“你了解结合热吗？”
“什么？”
“我们没有抑制剂。你会死于结合热。”
“……”卢米娜安愣了一下，缓缓摇了下脑袋，“不会的。我们可以物理降温。这里有一条河。”
凯隆漠然无言地从地上站起来，脑袋正好碰到车厢顶，从肩膀处落下一道阴影遮住卢米娜安的眼睛。他垂眸看着她，目光冰冷，但又分明有些其他更复杂的情绪在眼底涌动，令人无法忽视。
卢米娜安莫名感到喉咙收紧，害怕地移开视线。
凯隆沉声问：“黑潮在哪里？”
车外已近深夜，繁星点点，晚风刮过树梢沙沙作响。草丛里虫鸣不断，雾气浓郁，唯独不见任何黑潮迹象。周围安宁得像一个普通的夜晚。
卢米娜安心跳如擂鼓，又在心里问候了拉格纳无数次，懊恼地抿紧双唇，负隅顽抗道：“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那我给你一个答案。”
卢米娜安本能意识到危险临近，浑身冷汗直冒，胆战心惊地掀起眼皮看向对方。
车厢里漆黑一片，唯独凯隆手里的手电筒还有一束光亮。雪白光芒照亮他的半边身子，身材高大健美，五官深刻立体，浅色瞳孔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藏在暗中的老虎盯住了它的猎物。
“根本没有黑潮。”
卢米娜安心头一跳，过度虚弱的身体令她无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表情。她脸色变得更白，眼皮不安地眨动，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拉格纳给了她一条死路。
她纵然有能力强行控制住自己的精神失控，但她也不能这么做。因为如果让凯隆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他们之间的小把戏就会被轻易看穿。她必须让凯隆陷入意乱情迷之中。
可是她没有这么做。现在她必死无疑了。
她还不想就这么完蛋。她可是下定了决心不想害死凯隆，结果反而害死了自己。
“你想说什么？”她抬眸看向对方，绿眼睛充满水光，在手电筒强光的照射下像一枚晶莹剔透的翡翠。
凯隆关掉手电筒，在黑暗中向她伏低身子。沉重的呼吸声落在卢米娜安脸颊，周围空气变得炙热。
黑暗中，她什么都看不清。凯隆的目光却如有实质地穿过黑暗落在她的眉间。
她耐心等待着最后的审判，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栗。
然而，抬起的手没有伸向脖颈，犹豫良久，握住了她发冷的肩膀。
“你可以选择让我留下来，或让我走。如果我再次遇见你，我会抓住你。”
如果凯隆在此刻离开，卢米娜安在野外生还的几率就是零。她根本没得选。
卢米娜安看不清他的五官，听不出他话里的情绪，更搞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想要活下去。无论接下来还要面临什么。
她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投进凯隆的怀抱。火药味搀着苦艾酒的味道涌入脑海，从此再也不能分离。
同时的精神震荡令凯隆呼吸急促。两人的意识海一同展开，并互相融合。
凯隆又走到了那片栀子花丛。这一次，卢米娜安从花丛里站起来，转身看向他。
他知道了她的真名：卢米娜安拉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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