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候日头最毒,蝉都躲在树叶后面聒噪个没完没了。我从车上下来,还没走两步,竟已觉得身上丝袍发黏。
珠儿给我开了门,说刘少午膳过后就回书房去了。
珠儿本是我叔父家的大丫鬟,做事伶俐活泛,最擅察言观色。我同她简单聊了两句,问了些刘波近几日的情况。
一路穿花拂柳,曲径通幽,涤去不少燥热。拐进角门时,我看见刘波正在树荫下摇椅上躺着,账本子就扣在脸上,俨然已经睡着了。不待我发话,珠儿便颇有眼色地朝我行了礼,径自退下了。我蹑手蹑脚绕到他身后,一把取下他遮脸的账本,俯身在他耳边饶有兴味地低语道:“好一个'乞我虚堂自在眠'啊!”
刘波倏然惊醒,睡眼惺忪地看着我时还有点发懵,我忍不住笑他。
“赵......赵小姐?”
“不是你约我来的么?今日晌午过后——那天你在电话里说的,忘啦?”我到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随手拿了他搁在桌上的折扇摆弄,这才留意到扇子上的字样——“飞龙在天”。我猜这十有**是龙傲天的东西,刚想开口问他,抬眼便见刘波颇懊恼地一巴掌拍在脑袋上,拍得极为响亮:“唉呀,瞧我这脑子!”
我被他突然的举动吓坏了,忙不迭使了大气力扯住他胳膊制止他:“喂欸!你那脑袋本来就不好使,可不敢乱拍啊!”
一时四目相对,两厢无言。小院里没有旁人,只有裹着热浪的风拂过树梢,留下哗啦啦的声响。
我方才只顾着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姿势有些逾矩。我猛然撒了手,轻咳一声,重新端正坐好。刘波也腼腆地讪讪一笑,改拍为揉,解释道:“也不知怎么的,喝了药就困......”
为缓解尴尬,我顺着他话茬瞥向桌上托盘。煨药的小瓷炉早熄了火,却还在这摆着,我便知道这又是珠儿惫懒了——珠儿只这点不好,聪明有余,勤快不足。我心里琢磨着回头好好和珠儿说道说道此事,嘴上却调侃起刘波来:“让我看看是什么**汤把我们刘少爷灌得五迷三道的!”
我本只存了玩笑心思,可这一看倒不要紧,却真教我发现了不对:“你这药里怎么会有马钱子和罂粟壳?!”
不是我精通医理,我从小在祖父身边长大,他老人家对中医药颇有研究,耳濡目染,我也识得几味药材,略知些许性理——且不说这两味药对刘波的病情毫无帮助,更可怕的是二者相克,轻则致人嗜睡昏厥,重则使人痴傻,害人性命!
“这药你喝了几天了?药是谁开的?买药的是谁?煎药的又是谁?”我砸了药炉,那些药渣子就零零散散地摊了一桌子。我拿茶匙拨拉着小心辨认,发现其中马钱子和罂粟壳的用量被捏持得恰到好处,显然是忌惮直接要了刘少的命会招惹风波,意图神不知鬼不觉地加害使其逐渐沦为废人。
“究竟是谁要害你?!”
我话音未落,只听墙后“啪嚓”一声,是瓷杯碗碎裂的脆响。
“谁在那儿?!”我怒不可遏,正欲起身追出去,却见珠儿哆嗦着从角门后转出来,“嗵”地一声在我俩面前跪下。
“哎呀,你这是干啥呀!”
刘波跑过去扶她,被我拦住了。
“珠儿?你......”惊诧下,我一句话还没来得及问明白,小丫鬟彩屏就已经跑着赶来通报:“小姐,波少,有贵客来了!”
“平郎吾儿,你受苦了。” 男人身着皂色绸褂,拄着一根紫檀的龙头手杖,灰白斑驳的短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他的嘴角有极轻微的抖动,但被脸上精瘦的肌肉狠命地压制着,几乎微不可察。
“平郎?谁呀?我么?”
刘波一脸懵懂地同我面面相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又抬手指向自己,瞪圆了一双桃眼看着站在门口的老头,同他确认。
那人长叹一声走下台阶,走到刘波面前,眼眶微红:“不是你还能是谁呢?”他自然地将手搭在刘波肩上,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枯瘦,长着老斑,在厚重的翠玉扳指的点缀下,更像寒冬腊月里迎风招展的松枝。我这才知道刘波是有表字的。
“爹......”刘波犹豫着,终于把含在嘴里的这句话吐了出来。纵使前尘皆忘,面对老爷子恳切的神情,刘波亦不免有些动容。
“欸......”刘老爷应着,咧嘴笑了,别过脸去抬手抹了一下眼角,又看向刘波,“瞧你,又抿嘴——你打小就这样,像你娘。”
话音未落,已有丫鬟扶着一个雍容华贵的高挑女子施施然地走了进来。女人走到刘老爷身侧,伸出手来挽住他。那丫鬟就眼观鼻鼻观心地退到一边去了。
女人偏过头来看了刘波一眼,嘴角微微扬起,又转过脸去看刘老爷:“平哥儿瘦了。”
刘波眨巴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直往老爷子脸上偷瞄,偏偏刘老爷又不置可否。我听见刘波的语调里带着小心的试探:“娘?......”
那女人嗤地一声乐了,伸出手去摸刘波的脸。她的手又细又白,衬得指甲油十分亮眼。
“这些年都不曾改口,可算是给我盼到了!”女人收回手,仍然笑着看向刘老爷,“真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我看见刘波打了个哆嗦。
“这是你凤姨。”刘老爷轻咳一声,那女人又低下头来捂着嘴嗤嗤地笑。我在一旁看着,莫名觉得七月末的上海,天气有点凉。
刘波一愣,又尴尬陪笑,忽而想起我来。像搬救兵似的,他一改平素温吞模样,殷勤扯过我袖角,相互介绍见礼罢,又竭尽他口舌之所能,把我夸得天花乱坠。我被他夸得面红耳热,只能连声推辞着过誉,并不能插上什么话。凤姨却主动携了我的手,笑眼弯弯道:“既然赵小姐是我们平哥儿的救命恩人,我们自然要好好感谢才是。我这就叫他们去准备酒宴,还请赵小姐一定赏光,留下来吃晚饭。”
她拍了拍我的手,又松开。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记得她的手很凉。
“赵小姐,你叔父他们都很好吧?报纸我看了,他们新成立的那个交易所——用这边的话怎么说来着?——哦,扎劲!”
凤姨又递来满满一杯酒,我忙接了:“这边的话我也不太懂——我打小在鞍山长大,我们那边一般说'带劲'。”
说实话,刘老爷沉默寡言,倒是凤姨今晚一直在劝我喝酒,我脑袋有些不清醒了,也顾不上嘴里说的话是否得体,多少有点驴唇不对马嘴。
“可巧了不是!我们也是鞍山的——还是那句话,赵小姐和我们平哥儿是真有缘分。来,为这个,咱们再干一杯!”
凤姨话音刚落,刘波的茶碗就在大理石的桌面上碰撞出不平静的脆响:“那个......赵小姐实在是喝不下了,这杯我替赵小姐喝了。”说罢,他举起我面前的杯子一饮而尽。懵懂间我扯了扯他衣角,含混道:“你干啥呀!你那脑袋还没好,不能喝酒......”
“赵小姐醉了,我送她回去吧。”刘波说着扶起我,将欲出门,却被凤姨叫住:“客房我都替赵小姐收拾好了。赵小姐今日多吃了几杯酒,你送她回去怕是影响不好,倒不如委屈赵小姐今晚在这留宿。”
刘波犹豫片刻,又看向我,似乎在征求我的意见。门口有风,吹得我酒意上涌。我努力眨了眨眼,站稳了,觉得凤姨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还是伯母想得周到。”
次日清早,刘老爷遣司机低调送我回去,凤姨却拉着我的手,站在门口依依不舍道:“我是见了你就觉得亲切,可舍不得你走,你要是我女儿就好了......”我有些不知所措,搜肠刮肚把所有能用上的客套话都用上了,她还是拽着我说个没完,到最后只能答应隔天陪她吃茶。
我进客厅时叔父正背对着门口在沙发上坐着。我蹑手蹑脚地迈上楼梯,并不打算惊动他,直到身后传来低沉男声。
“丫头。”
我浑身一哆嗦。
“叔父。”我下了台阶,绕到他身前,支起酒窝,精准地笑出四颗牙齿。
上午的阳光从他身后的窗子直射进来,投下他宽厚身躯的剪影。我看不清他的脸色。
“堂堂'天鸿布业'家的大小姐,夜不归宿,”叔父一字一顿,压抑着的怒火也一寸一寸地爆发,“更被人撞见一大清早从刘波家里离开!”
他倏然从沙发上站起,逼近了,脸上的肉都在哆嗦着,额角青筋暴叠:“这要是传出去,你让欧阳老板怎么想,啊?!我赵天鸿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啪”的一声脆响过后,我跌坐在地上,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脸颊已感到一阵**灼痛。
看着叔父离去的背影,有什么滚烫潮湿的,从我的眼眶里争先恐后地簌簌掉落。
“要是小霜在就好了。”
对着梳妆镜滚着鸡蛋,我心里一阵酸楚。此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想念小霜。我们一起长大,从小有任何秘密、快乐、悲伤都一同分享,可如今......
我长长叹了口气,冷不丁想起珠儿来——对了,从昨天下午到现在,那件事,我还没来得及问个清楚!
可是,珠儿呢?她明明今早跟我一起回来的,怎么这么半天不见她人影呢?她在躲我么?
我心中纳罕,急忙跑下楼,跑到后院,凡是长了嘴的都被我问了个遍。我满腹狐疑,正要回去,结果和慌里慌张的迎春叔撞了个满怀。
“哎呦侄小姐,对不住!”
“迎春叔,您这是干嘛去,着急忙慌的?”
“可不得了,珠儿死了!”
“死了?!”
回到医院,我将这两日见闻讲给龙傲天听,自然也包括有人对刘波下毒一事。只是珠儿死得实在蹊跷,我也不好随便下定论。龙傲天听了便挣扎着要下地,结果一个踉跄差点从床上栽歪下去。我又向他打包票,说有刘老爷刘夫人在,这下没人敢把刘波怎么样。而龙傲天只是紧锁着眉头,一言不发。
隔天下午,纵使心中再不情愿,我也不得不按时去赴凤姨的约。
凤姨包间的门是虚掩的。我进去时她正躺在贵妃椅上,旁边放着烟枪和烟灯。她躺在那,莫名让我想起小时候过年祖父家里熏的腊肉——雾蒙蒙的烟日复一日地钻进粉白分明的皮肉里,腌进枯槁与灰败,流出生命的鲜嫩。
台子底下正唱着《桃花扇》。
“只怕世事含糊□□件,人情遮盖二三分......”
“坐。”她今天说话很简短,也没有在看我。
“你也试试?”她微眯着眼,抬起烟杆指了指桌上的另一副烟枪。
我连忙摇头。她又嗤笑了一声,回到云雾的包裹中去了。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台下依旧咿咿呀呀地唱着,空气里弥漫着的诡异的甜香呛得我头疼。我端起茶杯抿了几口,压住胃里翻涌。
一曲唱完,她终于坐起身来,声音却仍然包裹在云雾里,散不尽慵懒:“赵小姐觉得,我们家平哥儿怎么样?”
老实说,我觉得刘波这个人确实还不错。但我此刻只感到被人算计的屈辱和愤怒。
当晚,我再去医院看小霜的时候,龙傲天已经能自己走得很好了。我颇感吃惊。不待我张口,他便一把拉住我,急切道:“我想明日就去见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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