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华服白发的妇人闻言在门前顿住了脚步。她并不掀开帏帽,目光却犹如实质般带着一丝怨毒透过黑纱射出,定定打量着王处一。须臾,一声冷哼:“我道是谁,原来是全真七子里的老三。怎的,二十年光阴由这般等闲过,我只道你们连师父是谁也尽忘了,你倒还记得我?”
王处一原本满脸激愤,对聚在赵王府的这一帮投敌卖国之辈又是何等睥睨不屑。于今见了这妇人却登时面露苦笑,不知何故竟带了三分拘谨,转而温声答道:“多年前同刘前辈相别,晚辈等时有记挂,原来是落脚在此处。当年之事多有吾门之过,师父生前每每思之,亦常喟叹。幸喜前辈如今看来还康健。”
那妇人闻言仿佛更怒,对这位全真道长更似毫不领情,声音含着细细的嘶哑啐道:“只当初没死便罢。我听闻你们这帮小辈现在江湖上行走,风雨里也去得,声誉着实煊赫。可是伯通为了你们师父的缘故,多少年都在那不得见人的地方受零碎之苦,你们终南山堂堂一派,如何竟怎么没有一个有心肝有胆量知去救脱的?”
王处一脸上无奈之色愈重,更不争辩,反向完颜真瞧了一眼。那女郎却自微笑不语,意态甚遐,似乎正看着一出好戏。他见郡主和小王爷都漠然不动,只得顾左右而言他道:“却不知前辈在此地作何营生?”妇人冷笑道:“我既得性命,也只替人将养子女谋些茶饭,平日里演画些弧矢弦、径切割作戏。你们道爷不愿为师叔上那海岛,他日我自己上得!”又道:“你不是问小王爷要他师父么?我身已在此,你有何话说?”王处一“啊”了一声,茫然道:“你是他师父?你……你教这孩子功夫?”
完颜康微笑道:“正是。这位是教我武功的师父,王师有话,不妨尽述。”王处一愕然道:“那我师兄呢?”完颜康坦然道:“邱道长是教我诗书的先生。他于六经上虽平常,《蒙求》《声律》还算有几分造诣,故此不曾辞了他去。怎么,他不曾跟你说过么?强按武林中辈份来论,我和阿姊倒也不是不能叫邱先生一声师兄。”
王处一摇了摇头,脸色发青。他看妇人神色,知道此事不虚,一时无话可说。原来他早知当年杨、郭两家之难,并师兄丘处机同江南七怪打赌寻找两家后人之事,和大师兄马钰都对此事极为惋叹。关于十一年前师兄如何寻到杨家后人,过后又如何施教,却不免知之不详,只听闻那杨家后人是在金国赵王府里寻到的,又听说和郭家后人一样是个男孩。他只道杨家遗孤便是这小王爷,且师兄必定已倾心教导其武功,令其明人世之理,孰料师兄在王府的身份竟是一位教蒙学的西席。
他心思电转:难道杨家后人并非这小王爷,却是府中一位仆役之子,又或许竟是完颜康的书童,故此丘师兄只为时常能见徒弟,方才掩藏身份在这大金国谋了个教书先生的职位?可是果其如此,师兄为何不径带那个孩子回终南山呢?
王处一眉目微沉,又想到一事:约莫正是寻到杨家后人不久后的一日,丘师兄同他在玄贞观置酒观花。席间酒酣时,曾满心开怀地说他要往山东去行一件大事,此事一成便可了却十八年心思。一年后于终南山再聚,师兄却满目风霜,常于夜半独起喟叹,终究又不愿谈及所遇何事。过后听人说金国的赵王府找寻回来一位郡主……
旁边一个老迈的声音却打断了他的思索:“兀那道士,皇妃娘娘当面,还不束手就擒么?”原来是辽东长白山来的“参仙老怪”梁子翁。
须知王处一当时这声“刘皇妃”叫起,梁子翁等人已大为诧异,孰料接着竟又听闻这样一番古怪的师门曲折。众人虽仍不明就里,彭连虎等几个中原过来的熟人却已暗暗交换视线,都惊觉这赵王府中恐怕大有丘壑。
原来如今金朝汉化日久,诸般礼仪尽备,制度多有如宋制者。邀他们来此的完颜洪烈固然是先帝六王子、天潢贵胄的亲王,可是既已获封国号在外开府,则家中女眷至贵也只得封作王妃,至于皇妃则必是大金皇帝的妃子。这般贵人离了九重宫阙常居王府,本已异乎常理;如何一个金室女眷居然能令一意忠贞大宋的全真道长仍以师门长辈相论,乃至于竟望之愦愦,不敢一句高言?
那梁子翁心念忽而一转:闻说旧年西夏王曾有一位王妃,原是逍遥派出身的一位武功至高的女魔头,却为躲避同门师姐隐匿身份,不独“大隐隐于市”,竟至于“大隐隐于宫”。至后生子弄权,更是做到了西夏国垂帘听政的太后。都是蛮夷,西夏国宫里能有这等奇事,大金国的宫帷中独不能有耶?
他又想:无论大宋大金,做皇帝的哪怕已成了耄耋老者,满宫中蓄养亦必都是花容玉貌的青春少女。这位皇妃既然二十年前与王处一相识,断不会是今上的妃妾,恐怕是位太妃,多半正是赵王的生母。他人虽久在关外,倒曾恍惚听人说过六王爷的生母实是汉女,那岂不正是这位老太太?教导自家孙儿武功,也是再合适没有的。梁子翁想得透彻,见众人都踌躇,存心要向赵王完颜洪烈卖好,忙殷勤上前两步,堆笑打拱道:“您老人家好!这道士果然无礼,对太妃娘娘所托之事都敢不尽心!”
梁子翁这句“老人家”一出,连王处一都没忍住嘴角上翘,忙往旁边偏了偏头。那皇妃移目看去,见梁子翁竟是个白发老头,不由怒道:“怎的,我看起来很老么?”梁子翁心道我自己的名号“参仙”怎么来的我还不知道么,面上犹自堆了满脸的笑,殷勤道:“太妃娘娘鹤发童颜,看起来再年轻不过了啦。老太君且请上座,我们既受王爷礼聘而来,定要替王爷向您老人家尽孝心,好好教训这道士……”
一语未了,只听“啪”“啪”两声,他参仙老怪的两颊上早挨了两个狠狠的嘴巴子。梁子翁从未受过这般屈辱,一时竟不知所措,愕然抬头时,已见那皇妃霍地将帏帽掀开掷在地上,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没有眼睛的老狗!不撒泡尿看看你自己的面目,敢在我面前自作聪明,胡乱嚼衅!”
众人看时,但见那皇妃一双眸子精光闪闪,看去竟不过四十左右年纪,居然是个容色清丽的美妇人。此时柳眉倒竖,向梁子翁怒目而视。梁子翁虽骤然受辱羞恼已极,一看到这皇妃的容貌却是连发怒也不及,直把两眼都看直了,心里头翻江倒海,惊诧之余更是又嫉妒又羡慕。
原来他昔年乃是辽东参客,后来以武功啸聚山林,专爱收集天材地宝炼化,又自学了一套采阴补阳的勾当,往往以养生得道为号,不知糟蹋了多少民间少女。如今年已七十余,即便一向颇以保养得宜自傲,也只得一句“面色红润如婴儿”来自夸,其实又怎不知江湖同道当面称羡作“参仙”,背后都是以“老怪”之号暗笑他为老不羞?
今日一见这那皇妃,虽鬓边华发不可掩,容貌却实实的宛然中年美妇,面颊竟如凝脂,颇为白嫩。那岂不是自己拍马都不能及的段数了么?一时便要捶胸顿足:你我一般都是不知多少年数的老怪物,偏生你却能保养的比我更强十倍,我这“参仙”的名号却去向谁叙?既生瑜,何生亮,这赵王府还是不要待下去的好!
其余诸人却不知他心底有这些想头,只看到他老人家直勾勾盯着皇妃一张脸看,眼中的热切之色浓得简直要滴下水来。那皇妃本非贤淑闺秀,又如何能容人上门相欺,一声冷笑,劈头一掌猛向梁子翁胸前击来。
梁子翁仓促之间不及思考,下意识地便用独门功夫挥掌直扑对方面门。哪知那皇妃身子微侧,左手前臂斜推轻送,毫不费力地将梁子翁的掌力化在一旁,右手一掌反圈呼向对方脖颈。梁子翁并不料一位皇妃真有武功,受她这么一掌竟立足不住,整个身子向前抢去,随即脑后又受一掌,登时啪哒一声兜头撞在地上。他年岁已大,口鼻中顿时喷出血来将地染红,口中兀自啊唷不绝。
王处一见梁子翁对一爱美妇人满口“老”字不绝,已然绝倒,只觉啼笑皆非。又见这礼聘而来的辽东高手被本派“故人”几掌打到地上,不由暗想:他大金王爷打包来这么一群耍彩戏的高人,武功高强虽是不假,冷眼观之,约莫也只有那欧阳公子和喇嘛教秃驴还能成事。又想丘师兄自从寻到杨家后人,十年来每每从赵王府回山,面上总是憋闷至极,嗟叹良久方罢,原来竟是在龙潭虎穴里跟这位母老虎共事么?
彭连虎等人面面相觑,均想:他赵王府中既有这等能人,还要请我等来此现眼做甚?王处一这时恰巧转头,却看到完颜康脸色仿佛并不甚许,一面只命下人上前将梁子翁扶下席去。梁子翁羞愤交加,甫能站起身来,也不顾什么江湖朝野之分,下死劲将那皇妃瞪了一回,恨声道:“老姐姐今日既做下万儿来,不妨给留个名号。老弟我乃是‘参仙’梁子翁,江湖上山不转水转,咱俩他日总有再对上的一天!”
那皇妃也不客气,呵呵冷笑道:“‘神算子’刘瑛姑,正是我名号。”说不得脚下如风,身如电转,一手抓着扶在旁边的仆人后心向外一扔,一掌又向梁子翁袭去。梁子翁这下被激起气性,却也有几分真功夫,将身形晃动提起真气,反手要抓她肩头。这一抓出手极快、力道亦猛,但掌心刚触到她肩头,却似碰到一条阴冷滑溜的水蛇一般,只觉异常溜手,竟自抓之不住。梁子翁一怔:这是什么功夫?那皇妃已闪开两步,站定身躯,复朝他啐了一口道:“什么台盘上的东西,一点微末伎俩,敢来跟我聒噪!”手底一发不停,双掌翻飞,倏忽间又已连抢数招。
众人见她性子如此乖戾,谈吐作风又哪里像是一位规行矩步、母仪天下的皇妃娘娘,正自茫然失措,完颜康先已纵跃起身,用未受伤的手来将那仆人接住放在地上,回头命道:“刘娘子,点到为止,不可过伤。”那皇妃闻言道:“世子言之在理,只是这老儿故意挑拨,我非教训他不可。”忽而中指卷曲,急扣向梁子翁咽喉。梁子翁见势不好,亦急忙化掌成拳,势挟劲风扑面向她脑颅猛击,竟是一个同归于尽的架势。
忽听得身后一声清啸,欧阳克手持折扇跃入中庭,一手伸扇往皇妃腕骨击去,另一手化掌作剑格向梁子翁。只听得嗤喇数声连响,皇妃、梁子翁两人终于分开,各自鬓发微乱。阻开这二人招式的欧阳克衣襟亦撕下了一大片,扇子折为两截,看去颇有几分狼狈,却回头向那皇妃一礼道:“当年玉龙雪山匆匆一别,刘娘子可还留着家叔手绘的‘割肉喂鹰’图?”
那皇妃原本惊怒交集,正欲出掌连他这拉架的一起打,这时向他打量一番,却忽而和缓了声调:“你是那时欧阳家的小公子?那图我仍时时收在怀里,你父……不,你叔父,他可还好么?”
进行了一下相对原著的显著性人员调整,具体方式是尽可能把中后期反派们提起集合在赵王府。
原著里刘瑛姑丧子离宫后在山上遇险,遇到当时还是少年的欧阳克,被这对叔侄救了(当然目的是给南帝留个敌人),欧阳锋手绘了一幅“割肉喂鹰图”送给瑛姑。后来她把图又转送给一灯,促使(道德施压)他耗费内力给黄蓉治伤。所以瑛姑和欧阳叔侄都认识,而且是双方都非常友好的局面。
另外刘瑛姑和周伯通之子被杀后,一灯和瑛姑都短暂怀疑过有可能是全真教的人,尤其武功足够高强的全真七子“为了消除污名的孽障”杀的孩子。原著没有写过二人有联系全真教,但是按照瑛姑的疯魔劲儿和南帝事实上对她忍让和关照,以及全真教对于南帝的愧疚和周伯通失踪的现实,如果大理有人要求全真七子配合调查(比如分别嘎嘎狂笑以便让瑛姑根据笑声排除嫌疑人)而他们答应的话,也可以构成一个直接(并且让王师叔多少带点PTSD)的交集。
王师叔:虽然师兄的混蛋学生疑似要加辈,黑方的茶话会成员疑似要增多,但是坐山观虎斗这件事超爽der……赵王府里面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我超喜欢在赵王府der……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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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槛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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