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个阒寂无人的草丛里发现他的。
是夜，皇上赐宴群臣，灯火彻夜不眠，八珍玉食穰穰上桌。讲真，我素来不喜这样热闹的聚会，人言斥耳，此一句，彼一句，舌灿如莲，不知究竟掺真心几许。才几杯酒下肚，我就快晕得七荤八素，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便离开了。
我在宫里乱走，想醒醒已被酒气熏得不甚清醒的脑子。寒风如刃，刮得脸颊生疼。也不知到底走到了哪，四下寂然，身旁密匝匝的叶子却簌簌颤动了几下。
我瞟到一个纤瘦的人影。
那人好像只穿了件薄衫，抱着膝盖坐在草丛深处。
“谁？谁在那里？”我试探性问道。
没有回应。
昏暗又寂静的宫廷角落，突然打草丛里看见一个人，还不应答，酒瞬间醒了一大半。我本欲转身即走，但想想，这种地方虽是偏僻吧，侍卫们倒也不至于疏忽到把一个神经病或者杀手放进来。
话说是谁品味这么独特，大晚上喜欢钻草丛。
想到这里，我好奇地拨开枝叶，朝他走过去。当我终于看清楚他的脸时，整个人直接怔在原地，半晌都组织不起一句像样的话来。
怎么会是他……
我想过无数种可能，却独独不应该也绝不可能是这个人，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逝去的人现在又突然出现在面前，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我现在的感受。
他眉眼依旧秀丽，抿着血痕斑驳的唇不说话。衣衫凌乱，长长的乌发似藻荇一般披在肩上，脸上还狼狈不堪地沾着些许碎叶和泥巴，脏兮兮的，看着可怜极了。
如果换做从前的他，是断不会准许自己以这种面貌示人的。
他从来不愿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软弱的一面，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冷冽，严肃，宛如一张时时刻刻绷紧的弓弦，一株凝着冰霜的寒松，一靠近他，就会身不由己地被他周身笼罩的绝对压迫感所震慑。
忽见故人的喜悦将先前的疑惑一扫而空。我抑住一颗怦怦狂跳的心，在他身边蹲下，还是不敢确信，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许久，这才轻声试探了一句，“元辅?”
似是被这个称呼刺激到了，他猛地把我推开，像极了一只受惊的兔子，闭上眼瑟瑟发抖，泪打湿了眼睫，自腮边滚了好几道。
他的力气不算大，但事出突然，我毫无防备地摔了个屁股蹲。我拍拍屁股，勉强稳住身形后又碰了碰他。可他只是迅速躲开，把自己缩成了很小很小的一团。
他似乎开启了一种充满戒备的自我保护机制，凭空造出一扇屏障，把自己锢在灰暗的躯壳里。所有的反抗都如石沉大海般消散，只剩下圈圈荡开的波纹就着余韵翻滚。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想象他遭遇了什么。但我知道，他现在应该很害怕。
“你看看我。”
他捂着耳朵，置若罔闻。
我扳着他的肩膀把他转过来，柔声道:“师相，没事，是我。”
他垂着脑袋，手仍保持那个捂耳朵的动作，还是不搭理我。
连话都不会说了?我的心紧揪了一下。
“你能认出我是谁吗？”我握着他的手抵在自己心口。
他呆滞地摇头。
“那你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他顿了顿，又摇头。
成，能听懂话就行。我又急煎煎地问了些问题，他却像根木头似地杵着。
看来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得出结论后我心情复杂。但不记得了也好，这样，外头的腥风血雨从此与他无关。血泪也溅不到他身上，那些他本不该承受的血泪。
月亮匿进层叠的云层，周遭顷刻间被黑暗吞噬，唯有远处的宫灯火光明灭，朦胧得好似笼上了薄纱。一切都不真切起来，包括眼前的他。可我摸上那具瘦骨嶙峋的身体时，温热的触感却清晰明了。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看看我好吗？”我鼻子一酸，拉过他的手，宽大的衣袖下露出一截白皙的腕，绳子勒过的痕迹生生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脑海浮现出了一个熟悉的人。那是一张极为年轻的脸，凌厉的目光犹如利矢在弦，直扎得人鲜血淋漓。
贵为九五之尊，他怎么可以对自己的老师做出这种事情。
我曾想过张居正的无数种结局和归路，却独独没想到这一种。
我捧起他瘦削的脸，记忆中那双永远神采飞扬的眸，此刻铺开了漫无边际的灰白，隔绝着一切情感，宛若一潭弃置多年的死水。层层累积的，除了**不堪的枯枝烂叶，还有难以捕捉的惊恐与绝望。
我没有再问下去，也没有再管那些所谓的礼节礼数，紧紧抱住了他。
“师相，我带你走。”
他并没有挣扎，而是渐趋平静下来，温顺地靠在我怀里。
凉风习习，他打了个喷嚏，于是我解下自己的披风，把他裹了起来。
“师相，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
天知道他怎么逃出来的，而我，也绝对不能放任自己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第一句话，声音有些嘶哑，“你为什么一直喊我师相，这是我的名字吗？”
“不是，你叫居正，”我笑笑，“这些以后再和你解释。你现在只需记住，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我也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他仍是那副呆滞的样子，点点头。
嘿，最好的朋友，他没反驳。早知道说过分点了……
小私心被满足了，我有些开心，内心怦然炸开了一束小小的烟花。
申汝默，你真幼稚。不过短暂的愉悦过后，我还是默默吐槽了自己一句。
一阵嗒嗒的脚步声响起，两个太监提着莲花灯，身后是一队侍卫，朝我们迎面走来。这块小草丛实在藏不下两个人，再这样下去迟早都被发现。
浅黄色的光亮此刻在我看来简直就是跃动索命的鬼火。眼见他们越走越近，我连忙起身走了出来，倒是把这两个太监吓了一跳。
我认出他们是皇上身边的人。
“拜见申阁老。”他们对着我作揖。
“申阁老为何在这里?”他俩显然有些好奇，“皇上还在宴厅里头等着阁老呢。"
“二位公公巡夜辛苦了，”我在身上乱摸了一阵，一人给了一锭银子，“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
“望公公替我谢过陛下的恩典，我身体不适，想……”我扶着额头作虚弱状。
明晃晃的贿赂，看起来就是在巴结内侍。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阁臣结交内侍，定遭人诟病，说不定明天就被参上几本。可我此时顾不了这么多了，只想着早早打发掉他们然后赶紧脱身。
他们也没多想，很自然地续上我的话，“明白了，阁老辛苦。”
我颔首回礼，目送着他们远去。
一番波折，我终于把这个人带回了府邸。
“去烧盆热水来。”我牵着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他进门，回头对小六子说。
小六子一副了然的样子，神秘兮兮道:“我知道了，老爷。”
他大概是觉得我从勾栏里带了某位绝色美人回家，想要金屋藏娇吧，毕竟谁看到我写的那些诗后都不会觉得我像个正经人。我哑然失笑。
不过这样也好，应该就没人会生出不必要的怀疑了。
我拉着他走进我的房间，让他好好地坐在榻上，一边和他说着有来无回的话。
不多时水便烧好了，小六子费力地把浴桶推进了房间，“老爷，我进来了!”
看他东张西望，估计就是想瞅瞅那位他以为的“美人”，我连忙挡在张居正前面，叫他送进来就麻溜地赶紧走。
没想到他出门后又折了回来，塞了瓶东西到我手里，然后甩了个“你懂的”的眼神过来。
我发现是瓶润滑用的脂膏，狠狠瞪了他一眼。
“老爷，不要矜持，我还不懂你。"他毫不在意地咧嘴笑。
“去去去。”我怒道。
“我懂，我懂。”
你懂个锤子!我是正人君子!拍马屁也要拍准点好吧!
这个没眼力见的家伙终于被我赶了出去，临走时还向我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房间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看了眼那只小瓶子，苦笑了一下，把它随手放进了枕头底下。
我转头对他说道:“师相，水好了。”
他坐在榻上，没什么反应，双目空洞无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见他没有动静，我伸手去解他的衣带。可不知道为何，刚扯了扯带子，他的情绪就突然激动不已，拼了命一般地挣动起来。
我险些被他一脚踹下床，没好气地说道:“那你自己洗?"
闻言，他好像犯了错的孩子，低着头一言不发。
看着他的样子，我很自责，我怎么可以这样和他说话呀。
于是我捏了捏他的脸，哄道:“师相，你放心，我不是……我不是要做那种事。你瞧，你身上脏兮兮的，洗个热水澡会更舒服。"
于是他很顺从地朝我靠过来，我叹了口气，手按上他的衣带，顺势松开一个结，见他没有继续反抗的意思，便一鼓作气地解下去。
他真的很轻，我甚至没费太多力气，就把他从榻上抄了起来。
借着烛光，我看清了他的身体。一道道绳痕像小蛇一样缠上他细瘦伶仃的腕，我轻轻摸了摸印子，小声道:“疼吗？我等会儿给你上点药。”
我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带上了些哭腔。
我在为他而委屈。
锦帕擦过他的每一寸肌肤。虽然很微弱，我却能感知到，每一次接触，他都在细细颤抖。
把他抱出来时，他整个人都湿漉漉的，热气的氤氲中眼角泅着薄红，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看上去就好似一只任人采撷的诱人的果子，掐几下便汁水四溢。
我突然想起了自己方才慌慌张张塞枕头下的小瓷瓶，脑子一热。
我申某一介凡夫俗子，这火坑，谁把持得住不往里边儿跳！察觉到这番心思后，我突然无比鄙视自己。
正当我胡思乱想时，他看了我一眼，小心翼翼道:“谢谢你。”
“你说过我的名字是居正，对么?"
我回过神来，“你叫张居正，不过也有人喊你叔大和太岳。”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最好的朋友?”
“叫我汝默就行。"
一如过往。
“汝默……”他念了遍。
“嗯，汝默。”
他又道:“谢谢你，汝默。”
我揉眼睛，想确定自己确实没看错。他刚刚是不是笑了，对，他笑了!
记忆中他鲜少有笑容，和他共事多年，我就没见他笑过几次。因此很多人对他的印象永远是凶巴巴且火急火燎的。
其实我觉得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那……你为什么要叫我师相?”他歪着头看我，有些疑惑。
我强忍住薅一把他脑袋的冲动，“因为我喜欢你。”
呸，什么回答。我当然不会就这样对他说，即便是他失忆了，我还是没敢这么放肆。这仅仅是我的想象而已。
我只是对他说道:“因为你从前教了我许多……不过，现在换我教你啦。
这是去年暑假写的东西，本人文笔不行，写的东西也很狗血，人更是玻璃心,还请轻喷啊，我会破防的哈哈哈(To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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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江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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