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六一拒绝了高城为他安排的司务长职位，铁了心选择退伍。
离开军营的那天，天空飘着细雪。他拖着那条残腿，背着行囊走出大门时，身后传来整齐的敬礼声。他没有回头，只是挺直了腰板，像从前每一次出操那样，用最标准的姿势向前走去。
可外面的世界与军营之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膜。他看得见，却融不进去。尤其是那条瘸腿，让他的每一步都比别人慢半拍。超市里，总有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公交车上，会有年轻人故意挤占他的座位。这些细小的刺痛，像无数根针，扎在他骄傲的心上。
退伍后的日子，平淡又带着几分迷茫，伍六一都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了。直到那天，邮递员送来一个包裹，打破了他的平静。
打开包裹，一张照片滑落而出。照片里，史今亲密地搂着成静，两人站在大兴安岭的雪地里，脸上洋溢着无比灿烂的笑容，就连背景里的皑皑白雪也掩不住他们的喜悦。
随照片而来的还有一封信。信里，史今兴奋得几乎要溢出来的心情透过文字扑面而来，龙飞凤舞宣告说拍完照片没多久后成静就查出来怀孕了，他要当爸爸了！
读到这里，伍六一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为老友感到由衷的高兴。
最后一行字让伍六一呼吸一滞：“六一，来东北吧，我们兄弟一起干！”
伍六一看着信陷入了沉思，目光不自觉的放空，停留在成静的脸上，手指也轻轻摩挲起照片上成静的身影。
去东北，意味着要开启一段全新的生活，要和史今、成静有更紧密的联系，这对他来说，是一种未知，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期许。尽管这种期许没有太多的现实依据，可他的心却不由自主地动摇了。
在内心的挣扎与纠结中徘徊了许久，这一次，伍六一最终还是听从了内心深处那个声音的召唤，毅然踏上了前往东北的旅程。
伍六一的到来，对于史今而言，无疑是一场及时雨。成静刚生完孩子，正处于坐月子的关键时期，身体虚弱，需要人精心照料。
而此时正值寒假，旅行社的业务格外繁忙，史今奔波于旅行社和家之间，分身乏术。
特别是他们在哈尔滨扎根发展，可成静家远在河南，史今家又在佳木斯，双方的家人都远水解不了近渴，根本无暇顾及这边。
伍六一过来后二话不说，主动揽下了照顾成静的重任。
哈尔滨的冬天冷的刺骨，成静也还没有完全适应东北陌生的严寒。再加上初为人母身份转换让她有些惶恐，孩子的哭闹，丈夫不能常伴左右的孤独，更是让她有点无助地想哭。
幸好伍六一来了。
“六一哥……”成静见到他时，眼里闪着泪光。那一刻，伍六一只觉得一路的风雪都值得了。
虽然伍六一很笨拙，在军营里的学习到的那些铁血手段在照顾成静和宝宝的生活中派不上用处。但他只要一开口，那熟悉的乡音，就像一股暖流，瞬间给给成静带来莫大的安慰。
成静也渐渐感受到了伍六一强硬外表下的柔软，甚至于有一次抱着小宝宝突然说：“六一哥，这段时间真的是多亏了你。我现在就感觉你像我的半个娘家人，要不我就认你做哥哥吧。”
听到这话，伍六一的身体猛地一僵，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叠尿布的手都顿住了。
“不用，”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我现在都是小多干爹了，都是我该做的。”
小多就是成静和史今宝宝的小名，来源于许三多。他们本来还想让他当小多干爹的，没想到却被伍六一捷足先登了。
但没事，伍干爹对小多很好。
起初，伍六一面对这个皱巴巴的小生命，他满心都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弄疼了孩子。给孩子换尿布、喂奶，这些看似简单的事，对他来说却是不小的挑战。幸好小多可比三多可爱多了，而且照顾小多也用不着教他站军姿、扑倒这些军事技能，难度也大大降低了。
伍六一看着小多一天天长大，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孩子，仿佛是他情感的寄托，又像是他与成静、史今之间一条特殊的纽带，让他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找到了一丝归属感。
他庆幸有了小多这个借口，可以光明正大地留下来，陪在成静的身边，默默地守护着他们。
伍六一觉得，自己已经能够很好地将那份深藏在心底的感情藏起来了。就这样陪在他们身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看着他们幸福的笑容，对他来说，就是一种价值的体现，他已经很满足了。
可是，可是啊，成静，你怎么就那么好呢？
那个雪后的下午，伍六一带着成静和小多去超市买东西。原本平静的氛围，却被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醉汉打破了。那醉汉不去其他地方耍酒疯，专门往抱着孩子的成静身上扑，伸手就要摸她的脸。
伍六一眼疾手快，瞬间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将那醉汉挡在了身前。那醉汉见没占到便宜，恼羞成怒，故意使劲推了伍六一几下，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一副要大打出手的架势。
伍六一心里清楚，自己的首要任务是保护成静和小多的安全，不能跟这种醉汉过多纠缠。于是，他紧紧护着两人离开。
但那边的醉汉却以为伍六一怕了，开口嘲讽说：“我说怎么这么个孬种样，原来是个瘸子啊，白瞎找那么好看的一个媳妇儿……”
伍六一咬了咬牙，强忍着心中的怒火，没有做出任何多余的表情和动作，只是继续小心翼翼地护着成静和小多往前走。
然而这番话却一下子激怒了成静，毫不犹豫地将小多塞进伍六一怀里，然后抄起旁边货架上的酒瓶子就给那醉汉开了瓢。
“砰！”
玻璃碎片四溅。醉汉捂着流血的额头哀嚎。
而成静就这么毫不畏惧地站在伍六一的身前，手里紧紧握着破碎的酒瓶子，与醉汉对峙着，眼神中充满了愤怒与决然。
“你说谁都可以，说他就不行。”
成静的声音冷得像冰，却让伍六一的心里暖暖的，“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敢骂他瘸子，我立马就把你的腿也打断！”
从派出所出来时，天已经黑了。伍六一沉默地走在前面，雪地上留下一深一浅的脚印。伍六一一直沉默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心里却像翻江倒海一般。
成静却误会了，她以为他被那句“瘸子”伤到了自尊心。于是，她开口安慰道：“六一哥，其他人那些狗叫你可别放在心上。”
“没事，”伍六一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瘸子什么的，我早习惯了。”
听到这话，成静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攥住，酸涩得不行。
因为她见过伍六一意气风发的模样，所以忍不住在心里反问：曾经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为什么如今却说出这样自甘认命的话呢？
她心疼得想哭，可是，凛冽的寒风又无情地将她的泪水给逼了回去。
成静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六一哥，走回家。今天有些冷，咱们吃点火锅暖一暖吧。”
说着，她轻轻地挽起伍六一的胳膊，带着他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而小多在伍六一怀里，正好奇地看着这一切，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话语。
那天晚上，伍六一又一次在床上辗转反侧，跟之前在三班宿舍里反思的那次一样，想了很久很多。可是这一次他忍不住拷问自己，之前都已经胆小过一次了，也已经错过一次了，现在还要重蹈覆辙吗？
伍六一啊，伍六一，你这个□□什么时变成遁地鼠了呢？
又是思绪万千，一夜未眠……
第二天，伍六一终于作出了决定，将史今和成静拉进房间里商量事情。
但令史今和成静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伍六一面对他们两人，“扑通”一声直接跪下了，任他们怎么拉，都倔强地不肯起来，只是固执地在那里惩罚自己。
“史今，我知道你拿我当最好的兄弟，我也是。但我对不住你，我、我喜欢成静！”伍六一的声音沙哑的不像自己。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小多熟睡的呼吸声。
伍六一的这句话让史今和成静两人都大脑一片空白。成静抱着小多转过身去没再敢看伍六一；而史今看看成静又看看伍六一，脸色变了又变，最后颤抖着发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在成静刚来到了连队的时候……”伍六一的声音愈发低沉，仿佛在揭开一段尘封已久的伤疤。
“那你当初为什么不说呢？”史今的语气里充满了疑惑不解。
“我不敢，到后来我就想着你人比我好多了，你能给她幸福，这样就可以了。我拼了命把这份心思封在了水泥里，可是还是封不住啊！”说到最后，伍六一整个人跟着心一起颤抖了起来，痛苦又无奈地将这些埋藏已久的情绪都倾泻了出来。
“那你想怎么办？我是不可能跟静静离婚的！”史今的声音出奇的平静。
这下伍六一不再低垂着脑袋了，仰起头颤抖着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我已经是个瘸子了，一个没有多大本事的瘸子，我不渴求那么多，身份什么的都无所谓，只要让我长久的陪着你们就行了……如果不行，我不会埋怨的、我也不多打扰你们。我只求今天说个清楚。”
伍六一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卑微与渴望，望得史今心沉了又沉。
“这不是我愿不愿意和你分享静静的问题，这是静静愿不愿意接受你的问题，一切的选择权在她手里。”史今看着伍六一，深深地叹了口气，忧愁地点上支烟出去了，不过多的施加压力，只留下成静和伍六一两人能够诚心地沟通完这个问题。
房间里只剩下伍六一和成静。小多突然醒了，咿咿呀呀地朝伍六一伸手，这下她不得不望向了伍六一。看着跪在地上坚定望着她，乞求一个答案的伍六一，成静突然想起了一首诗：
舞动的流水呀，
挡路的泥沙，
乞求你：唱支歌，捎上它。
你愿意，
带上拖后腿的跛足泥沙，
一起流淌吗？
她该怎么回应他呢？
好像在流水的奔腾中，与泥沙俱下是必然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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