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二十)
史今并没有耽误时间,上了火车,直奔东北老家——黑龙江省佳木斯市黑土县大岭乡大岭村。
要到他的家,得先从北京坐火车,坐到黑土县与邻县的交界处,然后乘大巴车到镇上,最后赶上镇上的集,搭了老乡的驴车回了村,倒免去了步兵真的要步行翻两座山头。
家么,还是那个家,和他两年前休探亲假时没啥区别。二哥家的侄女又长高了,大哥家的侄子已经上了小学三年级。姐姐和姐夫这两年搬去县里打工了,说是在小学门口摆了个小吃摊,生意不错。
老爹卷着烟闷不吭声,半晌才问:“老四,工作的事儿,咋说的?”
“等命令吧。”史今说,“这些年大裁军,裁下来的人太多了,转业不像以前那么好转。得考试呢。”
“你考试我倒是没担心过。”老爹抽上烟了,“行啦,别闷乎乎的了。你是咱家最有出息的,你大哥二哥还在地里刨食呢,你这都能端上公家饭碗了,还愁眉苦脸的干啥?等工作定下来,找人给你说个媳妇儿……”
“啥呀。”史今把这话岔开,回屋放了包,出来的时候一手攥了一把糖,哄着侄子侄女猜着玩。
“这么喜欢孩子,赶明儿你自己生俩。”史今的母亲在围裙上擦着手,说。
“胡说啥?现在政策不同了!计划生育,一家一个!尤其是吃公家饭的人,多生一个都得丢饭碗!你忘了刘三家的老大,为了再要个小子,交了这个数!”史今的父亲伸出一个巴掌,“嘿,咱家还成,有个孙子。就不知道老四有没有儿子命了。”
史今已经进屋,很快的把从部队里带回来的行李放了好,换了一身便装。他不是没听见父母的闲话,可那对他来说似乎是很遥远的事。
“老四,说你呢。你以后上县里上班,想要个啥样的媳妇?让你二妈给你挑个,相相啊?你自己想在城里找也中。马上三十了,得抓点儿紧了!”
史今看躲不过去,说:“再看吧。”
二哥二嫂下地回来,一个端碗,一个放桌子。
二嫂猜着说:“老四心里是不是有人儿了?”
“谁啊?你说二英子啊?”二哥说出了同村一个姑娘的小名,“小时候你俩不同桌吗?一说同桌耳朵脖子全红。没戏了!二英子儿子都上小学了。”
“说啥呢二哥!”史今闷头刨高粱米水饭,“那都八百年前的事儿了。不是她。”
“不是她,那还真有人啊?谁啊?”二哥挪凳子坐去史今那边,“啥时候的——”
史今往二哥碗里夹了一筷子烀茄子:“明天我跟你一起下地去。”
“刚回来,你倒是歇两天呢。”二哥说。
“我闲不住。我总在外头,现在回来了,有啥活儿就干点儿啥活儿呗。”史今想,往常总想着怎么留在连队,总想事儿。现在闲下来了,就会莫名其妙的开始回忆,在连队里摸爬滚打的男人竟然跟个多情种子似的在回来的火车卫生间里哭了十多分钟,直到有人憋不住了咣咣的敲门。
这要是一直闲着,他整个人非呆废了不可。
于是便干活儿。白天下地,晚上抠那辆他大哥二哥轮着骑,给骑坏了没修的摩托车。抠了两天,史今给它修好了,带着侄女去小卖店转了一圈。第三天晚上,史今和水泥,开始给家里砌猪圈。
猪圈砌好之后,他等来了去县公安局分局的转业书。这就意味着,如果史今通过了转业考试,他就可以当上县分局的警察。
都是保家卫国,也一样拿枪,这对于史今来说,往后的生活对他来说似乎并不太陌生。当了十年兵的人,最怕的就是“陌生”二字了。在部队待惯了,出来了,感觉自己又像刚生出来一样,都不知道自己除了当兵还能做什么。
但高城说,他的日子,也才刚刚开始。在转业之后。他能当钢七连最好的班长、最好的兵,也当然能够做好一个老百姓。
史今的工作到底还是没落下来。这消息让史家每个人都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没了精神头。
“还以为老四是个出息的,没想到弄了十年多,到底也就是个在地里刨食的命。”老爹把抽了一半的卷烟踩在地上,哑着嗓子说,“你那个手到底咋整的。医院说要缓过来咋说也得个一年半载的。当警察,当警察枪法不好能行吗?”
史今又恢复了小时候那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样儿。
“你,你说你这可咋整啊!”老爹叹了口气,“行吧,地里不缺你这一口食。明天还是跟着我下地。”
“我不去了,爸。”史今说,“我要出去。”
“出去你能干啥?”
“出去找个活儿干。我不能总这么在家待着。”
“滚吧,滚吧!”老爹走回里屋,踹上门,“小崽子在外面野惯了,一回家就待不住!”
史今去了佳木斯市。在招待所住了三天,他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工作——开大巴。
在部队十年,别的不说,驾照他倒有两个,分别是A1、A2的,也就是说基本上啥车他都能开了。这么说,在城市里开个公共汽车,倒是没什么难的了。
他挑了个从市区开到森林公园景区的线,这活儿干得很辛苦,一到旅游旺季,难得歇一会儿,从早到晚都泡在车上,拿那点儿加班的钱,屁股都坐得生疼。
可史今不太在乎。工友都说他是拼命三郎。
史今是后来的,分的宿舍最破,没人愿意去那儿住,他不嫌弃。一个单身汉,倒是干净,天天早起收拾。说自己原来是当兵的,惯了。
买了个二手的破锅,有时候自己弄点饭吃。早上煮了粥或者饭,去食堂拿个鸡蛋,拿四个馒头,剩饭拿罩子一罩,晚上熥熥接着吃。
中午,很多司机都和景区的人混熟了,买点盒饭,人家都给打折。只有史今从来不买,从塑料袋里拿馒头就凉水,啃着吃。
大家总是看得不落忍:“你说你挣的也不少,还想咋的呀?天天吃这个?你是不是……家里有啥困难?”
“啥呀?我没困难!”史今笑了,“我就是觉得不够。”
“啥啊?啥不够?”
“我做的还不够。”大巴司机虽然好,可对他来说不是长久之计。如果周斯桐回来,按她的意思是想去高校做老师的。要是他们结婚,不论别的,他这大巴司机的工作就忙得脚不沾地,怎么照顾家里?他绝不能让周斯桐回东北和他在一起之后反倒被家事缠得脱不开身。
所以,大巴司机只是一个过渡。他一定是要走的。可是他现在,还没有随随便便就走的能力。
退伍安置费发到手之后,向来抠得让人害怕的史今,花了一笔“巨款”,报考了夜大。
史今对于这些忙得每天下了班就想喝点小酒挺尸的人来说,挺新奇,他们没事干也乐得八卦他:“听说史今是退伍兵。”
“就是嘛。屋里啥东西都叠得四四方方的,破桌子被抹得湛亮。”
“岁数不小了,就算没媳妇,也没个相好的?不是说总是晚上往外跑吗?”
“啥呀!他报了个夜大,晚上还有每周末都去学习的。咱也不知道他想干啥。有这么个开车的手艺,他还会修车,还念书干啥。念了书也不一定比开车挣的多。还倒搭钱。”
“是啊,这么大岁数了,有钱不如找个女人,念书不一定有啥用,对咱来说,老婆孩子热炕头才是真的。我不信他不想。”
史今当然想。
开车虽然累,但对刚刚退伍的一个侦察尖兵来说,已经有些过于轻松了。在三班的时候,累多了,就啥也不想了,躺床上就呼呼的睡。早上起来那玩意倒总是不安分,但也没啥,起床号一吹下楼出操,精神一紧张顿时啥都忘了。
就那么少有的几次,做了梦。梦里也都是周斯桐一个人。睡醒之后,下半截黏黏糊糊的,梦着啥了倒是记不太清,只记得是周斯桐的脸,她不是在大喘气,就是嘤嘤的哭。哭得他心里一揪一揪的,铺天盖地的愧疚也就席卷过来——他在肖想周斯桐,肖想和她做不好的事情。
他爱她,这毋庸置疑。可他就是觉得不该这样。只有他们结婚了,他才能这样。
于是那时候每次梦到这事儿之后,史今看见周斯桐都会不好意思。连她碰他一下手,都会脸红得要命。
现在他没有在钢七连那么忙了。和周斯桐离得远了,他反倒更想她。他坐在桌子前面剥花生,突然没来由的想起周斯桐,想这么晚了她是不是还在图书馆,还是睡觉了,或者天气这么热,会不会去洗澡……都是些琐事。
然后他没来由的,就硬了。
史今有些唾弃自己,没去管它。也许是最近心情有些低落,憋了太久的原因,这玩意有些执着的不肯安分下去。
史今终于站了起来,难得的上手弄。这活儿干得生疏,他手上又有厚得几乎针扎不进的兵茧,粗糙。刚才脑海里想的是周斯桐,上来的却是自己这双糙手。
所以扎手舞脚的半晌,劳而无功。反而生疼。
史今认命的只穿着裤衩,去外面的公共水龙头那儿接了桶凉水,从头到脚的,给自己冲了一遍。身体平静下来了,史今的心却空落落的。
他躺在床上,呼吸间,有一声浓重的鼻音。他知道,不是因为刚才浇了一桶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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