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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婚姻

史今几乎是撞开病房门的,脚步带着风,又猛地钉在门口。

急促的呼吸在看到病床上那张苍白却带着疲惫笑容的脸,以及她臂弯里那团小小的、包裹在柔软襁褓里的新生命时,瞬间凝滞、继而缓缓平复。

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松懈感让他后背微微发凉。

他一步步走过去,像靠近一个易碎的梦。视线贪婪地落在那个皱巴巴的小脸上,孩子闭着眼,睡得正酣,小嘴无意识地蠕动着。

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初为人父的陌生与悸动,冲刷着他紧绷的神经。他伸出因常年训练而带着薄茧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试探性地碰了碰孩子柔软温热的小拳头。

仿佛有某种奇妙的感应,那小小的手指竟微微蜷曲,一下子攥住了史今粗粝的指尖。

那力道微弱,却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史今的心脏。他僵住了,随即,一个纯粹得近乎透明的笑容,不受控制地在他脸上漾开,驱散了眉宇间常年累积的阴霾和疲惫。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沉稳持重的史今,只是一个被新生命本能依赖着的父亲。

“是个男孩,你取名字吧,史今。”妻子王梅的声音响起,带着生产后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结婚前他们就约定好了,如果是女孩,名字由她来取;如果是男孩,则由史今决定。

史今的目光依旧胶着在孩子紧握他手指的小手上,那温热的触感仿佛带着某种穿透时光的力量。几乎是下意识的,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多多。”

“多多?”王梅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有些疑惑。

史今像是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他抬起头,看向妻子,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顿了顿,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史多淳。我早就想好了,‘多’字辈,‘淳’是质朴、敦厚的意思。”

他解释着,目光却又不自觉地飘回孩子脸上,仿佛在透过那幼小的眉眼描摹着另一个早已刻入骨髓的影子。

王梅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巨大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淹没了心底刚刚升起的那点异样感。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史今放在床边的那只空闲的手,寻求一点支撑和温度。

意料之中地,她清晰地感觉到史今的手腕几不可察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细微的震动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强撑的平静。

她没有睁眼,只是更紧地握住了那只带着薄茧、总是带着距离感的手。

史今沉默着,没有抽回,也没有回握,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目光依旧温柔地、专注地落在那个叫“多多”的孩子身上。

两年了。

王梅还记得初见史今的那场相亲。他穿着笔挺的常服,身姿挺拔如松,气质沉静,眉宇间带着军人特有的坚毅,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空洞得吓人,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被家人半推半就地送到她面前。

只一眼,王梅就陷进去了。她爱他身上的军人气质,爱他眉宇间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更爱他偶尔流露出的、近乎笨拙的温柔。

她像发现了宝藏,用尽热情去了解他,询问他的喜好、他的过去。

双方父母更是喜不自胜,史今作为家里的老四,他的个人意愿在他父母收到丰厚嫁的嫁妆的喜悦和“终于有人要”的庆幸中,微弱得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即使史今在婚前最后一次单独见面时,眼神痛苦而恳切地对她重申:“王梅同志,真的对不起。我不能结婚。我心里……心里其实有人了。真的,你去跟你父母说清楚,我这边我自己去说,责任全在我……” 他那时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坦诚。

可她只是温柔地笑了笑,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笃定:“史今,别这么说。结了婚,日子过久了,感情自然就深了。”

她那时想得再明白不过。活了快三十年,她当然清楚,浓烈的爱情和踏实的婚姻是两码事。过日子嘛,图的就是个安稳、可靠。

史今这样有责任感、人品端正、工作稳定的军人,是最理想的丈夫人选。至于他心里装着谁?

那不重要。时间会冲淡一切,她会用温柔和耐心填满他的心。

然而,婚后的日子像一潭死水。史今做到了一个模范丈夫能做的一切:工资卡按时上交,在外人面前给足她面子,家里大事小事也会“商量”,言语间永远带着恰到好处的敬语——

“王梅同志,你看这样行吗?”“麻烦你了,王梅同志。” 客气、周到,却冰冷得像在对待一个需要妥善安置的同事。

他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将自己牢牢地关在里面。

王梅用尽温柔体贴,那道墙却始终岿然不动。她开始渴望一个孩子,一个流淌着两人血脉的孩子,或许能成为融化坚冰的火种。

那个改变一切的夜晚来得猝不及防。

史今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是被朋友架着送回来的,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王梅费力地把他扶上床,刚拧了热毛巾想给他擦脸,手腕猛地被一只滚烫的大手抓住。

史今的眼睛因为酒精而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浓烈到化不开的痛苦和……思念。

他死死盯着她,又仿佛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声音嘶哑破碎:“我想你了……真的……好想你……”

巨大的惊喜瞬间攫住了王梅的心!丈夫终于……终于对她敞开心扉了吗?压抑的情感终于爆发了吗?

没等她回应,一个带着浓重酒气却异常灼热的吻就落了下来。那吻急切、深入,带着一种绝望般的索取。

王梅在最初的震惊后,沉溺其中,她热烈地回应着,以为这是情感的破冰。

她感受到了史今汹涌的爱意,但那爱意深处,却包裹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像无底的深渊。

那天晚上,是王梅主动的。她知道醉成这样,史今不可能有清醒的意愿。

但机会太难得了,她想要一个孩子,想得心都疼了。丈夫的心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或许只有孩子能真正敲开他的心门。

她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据说能助兴的药,哄着意识模糊的史今吃了下去。

药物很快发挥了作用。史今的眼神变得更加迷离,动作却变得异常主动和……陌生。他抚摸着她的脸,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却又充满了不确定的痛苦。

他一遍遍低语,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乞求一个早已不在场的人的许可:“我可以吗?……我……真的可以吗?你不会怪我吗?” 最终,那压抑了太久的火焰彻底吞噬了理智。

在**最炽烈、意识最迷乱的巅峰时刻,当她紧紧攀附着他宽阔的肩膀,感受着他滚烫的汗水和力量时,一个陌生而清晰的名字,带着浓烈到极致的情感和痛苦,从史今的喉咙深处冲了出来:

“三多——!”

那声音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王梅所有的迷醉和幻想。

第二天清晨,史今头痛欲裂地醒来。宿醉的记忆碎片混杂着昨夜零星的、模糊却灼人的画面,让他瞬间脸色煞白。

他看到身边熟睡的赵静,看到她颈间暧昧的红痕,巨大的恐慌和羞耻感几乎将他淹没。

他猛地坐起身,双手痛苦地插进头发里,声音嘶哑低沉,带着无尽的懊悔和恐惧:“我……我对不起你……我……”

王梅也醒了,她看着他痛苦自责的样子,心底那点被欺骗的愤怒和悲伤,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她扯出一个平静的微笑,甚至带着点安抚的意味:“我们本来就是夫妻,你道什么歉?” 她刻意避开了昨晚的细节。

史今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抬头,眼神慌乱地躲闪,自欺欺人地低吼:“我……我肯定是强迫你了!我喝醉了……我混蛋!”

“没有,”王梅的声音异常冷静,带着一种看透的疲惫,“我是自愿的。”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直视着史今骤然收缩的瞳孔,终于问出了那个悬在心头一夜的名字:“还有……‘三多’是....”

史今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这个名字狠狠抽了一鞭子。

但下一秒,他脸上所有的慌乱、痛苦、羞耻,都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迅速覆盖。

他垂下眼睑,避开赵静的视线,声音低沉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我的一个……朋友。一个……很重要的战友。”

“战友……” 王梅咀嚼着这两个字。她知道史今是军人,有很多战友。但什么样的“战友”,会让他在这种时刻,用那样痛彻心扉又深情刻骨的声音呼唤出来?

她不愿意再去多想,越想,心里那股寒意越凉。

此刻,产后的虚弱和巨大的心理冲击让王梅从回忆中抽离。

她听着史今对着那个叫“多多”的婴儿,用从未对她有过的、发自内心的温柔和喜悦轻声细语:“多多……小多多……看爸爸……”

那声音里饱含的深情,让王梅的心一阵阵发紧。他仿佛不是在看着眼前这个刚刚出生的、属于他们的孩子,而是在透过这张小小的脸,凝视着另一个远在天边、却占据了他整个灵魂的人。

那个叫“三多”的“战友”。多多……三多……两个名字在她脑海里反复盘旋、碰撞。

日子在佳木斯这座北疆小城,像松花江的流水一样,表面平缓地向前淌着。

史今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却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的丈夫。

他在旅行社的工作得心应手,那些繁复的景点介绍、线路安排,他背得滚瓜烂熟,讲解起来条理清晰,语气平和,总能赢得游客的信任。

有同事打趣他记忆力惊人,史今也只是淡淡一笑,偶尔会低声回一句:“以前当兵的时候,要记的东西比这多得多,也复杂得多。”

说这话时,他眼神会有一瞬间的放空,仿佛穿透了旅行社的玻璃窗,望向了某个遥远而严苛的操练场。

他干活利索,无论是家里换灯泡、修水管,还是旅行社里搬运行李、整理资料,动作都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

王梅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史今的工资依然按时上交,家里的开销他从不干涉,对她也保持着一种刻意的、疏离的礼貌。

只是,他心里的那扇门,似乎永远对她紧闭着。唯一能让他眼睛亮起来、话也多起来的,是那个叫“许三多”的名字。

王梅在这两年,是从史今自己嘴里,断断续续听来的这个名字。

这是史今极少数愿意主动提起、并且能滔滔不绝讲上半天的话题。他会讲起“以前有个战友”,“开始的时候笨得出奇,谁都瞧不上他”,“特别粘我,跟个小尾巴似的”,“后来……可了不得了”,“去了特种部队,真出息了……”

史今讲这些时,语气起伏跌宕,眼神时而闪烁着一种近乎骄傲的幸福光芒,仿佛在谈论自己最得意的作品;时而又会迅速黯淡下去,蒙上一层浓重的悲伤和……遗憾?

他总会加上一句:“可惜那时候……我已经不在那儿了。” 这句收尾,像一声沉重的叹息,砸在王梅心上。

王梅是个聪明女人。她回想起新婚那唯一一次带着药物作用的亲密,史今在情动巅峰时喊出的那个名字——“三多”。

再结合史今平日里讲述时那异常丰富的表情和语气,她心里早已拼凑出一个模糊却沉重的轮廓:史今心里那个人,大概就是这个许三多。一个男人?

这个认知最初让她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和荒谬,觉得“很变态”。

但日子久了,看着史今除了在回忆时流露出情绪,其他时候都规规矩矩,没有任何“变态”的行为,甚至无论是同性还是异性,他都保持着安全的距离,王梅也就把那点不适压了下去。

她不断用现实安慰自己:有了孩子,日子过稳定了,男人心里装着个把过去的念想,只要不影响家庭,只要别在外面乱搞,也……正常吧?

她把这点猜疑和随之而来的苦涩,连同对史今感情的期待,一起打包,埋在了日常生活的琐碎之下。

生活似乎就这样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直到那个傍晚。

史今下班回家,脸上带着一种王梅许久未见的、近乎雀跃的光彩。

他甚至没顾上换鞋,就几步走到王梅面前,语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兴奋:“王梅,跟你商量个事。我有个特别重要的朋友,马上要来佳木斯看我!他……他可能得住一阵子,你看,家里正好有空房间……”

王梅正在给多多喂奶,闻言抬起头,有些意外。史今几乎从不主动带朋友回家,更别提留宿。“谁啊?”她问,心里隐约划过一丝不安。

“伍六一!”史今的声音都提高了些,带着由衷的喜悦,“你认识的,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枪法特别准、脾气特别倔的战友!”

王梅皱起了眉,一个模糊的形象浮现在脑海——史今口中那个“最后瘸了腿的硬骨头”。“就是那个你说……腿脚不太方便的?”她斟酌着措辞,试图委婉。

“别这么说他!”史今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语气带着一丝不悦的严肃,“六一他……自尊心特别强,人很敏感。咱们说话得注意点,千万别伤着他。”

他顿了顿,又换上恳求的语气:“你看,让他住家里行吗?就住客房。他在这边没熟人……”

“我不同意。”王梅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她放下奶瓶,直视着史今:“为什么?你一句话,家里就要莫名其妙多住进一个男人?还是一个……行动不便的?这方便吗?多多还小呢。”

史今愣住了,似乎完全没料到妻子会如此干脆地拒绝。他脸上兴奋的光彩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错愕和……受伤。他下意识地挠了挠头,这个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无措和尴尬。

沉默了好几秒后,史今才说道。

“……对不起,是我唐突了,没考虑周全。”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说服王梅:“那……那让他住旅行社的宿舍也行。不过我想请几天假,好好带他到处玩玩。他这次来,可能……可能以后会跟着我一起在旅行社干。”

说到伍六一可能留下工作,史今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嘴角不自觉地弯起,语气也重新变得热切:“这小子,说来就来,还是那么风风火火……好久没见六一了,真想看看他现在什么样……”

他沉浸在即将重逢战友的喜悦里,那份发自内心的笑容,是王梅在史今谈论“三多”之外,极少在他脸上看到的。

“为什么这些事,”王梅的声音冷了下来,打断了他的遐想,“你都不跟我提前商量一下?请假?带他玩?还要安排工作?你当旅行社是你开的,还是家是你一个人的?” 她的质问像冰锥,刺破了史今刚刚燃起的热情。

史今猛地抬起头,看向王梅的眼神里充满了惊讶,甚至有一丝陌生的审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最终只是有些无力地说:“我……我这不是在跟你说吗……”

“你这是在通知我!”王梅的声音提高了,“而且,史今,你得现实点!你们已经不是穿军装的兵了!他现在是个瘸……是个腿脚不方便的人!跟着你跑东跑西带团?他怎么跑?他能爬山吗?能走远路吗?只会拖你后腿,影响你工作!我不希望你因为顾及那些战友情,就把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搅乱了!”

她顿了顿,加重了最后的砝码,也是她认为最有力的武器:“你还有孩子呢!你要为多多想想!”

“不懂就别说了!” 史今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王梅从未听过的、混合着愤怒和失望的严厉。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打断了王梅的话。

那眼神里瞬间凝聚的冷意和不容置疑的决断,让王梅心头一颤。

史今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语气过重,他紧抿着嘴唇,胸膛起伏了几下,最终只是扔下一句:“不聊了。”

他转身走向门口。

门被关上了。没有预想中的摔门巨响,史今在最后关头,依然下意识地控制住了力道,只是发出了一声比平常稍重一点的闷响。

王梅愣楞的看着从未对他发过火的丈夫,房间里只有母子轻微的呼吸声。

明明早退伍两三年了,可心却完全不在生活上。史今,你的魂儿,到底丢在哪儿了?

那个叫“许三多”的影子,还有这个突然闯入的“伍六一”,他们占据的地方,似乎比她这个妻子和母亲,要大得多,沉得多。

史今穿着旅行社统一发的藏蓝色工装夹克,站在略显陈旧的站台水泥地上,目光紧盯着缓缓停稳的绿皮车厢门。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包红塔山的棱角,掌心微微出汗。四年了。

“哐当”一声,沉重的车门被从里面推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夹克、背着硕大行军包的身影,像颗出膛的炮弹,“噌”地一下就蹦跶了下来,稳稳落在史今面前。

动作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当年在钢七连时的敏捷劲儿,完全看不出腿脚有任何问题。

“班长,好久不见!” 伍六一咧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容灿烂得仿佛能驱散北方的寒意。

他比史今记忆里瘦了些,也黑了不少,脸颊的线条更硬朗,带着风霜打磨过的痕迹,眼角也悄悄爬上了几丝不易察觉的细纹。

但那双眼睛,依旧亮得像淬了火的钢钉,此刻正灼灼地、毫不避讳地钉在史今脸上。

“好...”史今刚张开嘴,就被一个结结实实、带着火车厢铁锈和远方尘土味道的拥抱给堵了回去。

伍六一的胳膊像铁箍一样,力道大得惊人,勒得史今胸腔都有些发紧。他感觉到伍六一在他颈窝处深深吸了两口气,像是要把阔别多年的气息刻进肺腑,又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翻涌的情绪。

不过短短数秒,还未等史今回抱,伍六一就像被烫到似的,松开了史今。

他若无其事地拍了拍史今的肩膀,眼神飞快地扫过他身上的蓝色工装,嘴角又扯出那标志性的、带着点痞气的笑:“班长,你还挺适合穿这蓝色,看着帅!比咱那身绿皮子精神!” 语气轻松,试图掩盖刚才瞬间的失控。

史今也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久别重逢的温暖,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酸。他没说什么,只是习惯性地从兜里掏出那包准备好的红塔山,塞到伍六一手里。

“诶!”伍六一像被烫了一下,连忙把烟推回来,“戒了!早戒了!现在闻着味儿都难受。”

史今一愣,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讶:“啊?你还能戒烟?这倒稀奇了!” 他印象里的伍六一,烟瘾上来时能把烟屁股嘬得滋滋响。说着,他作势要把烟收回口袋。

“别!” 伍六一动作更快,一把又将那包烟抢了回去。“班长送的,不要白不要!”

他把烟盒在手里掂了掂,像在掂量一份沉甸甸的情谊,然后才小心地揣进自己兜里,脸上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

这一抢一夺,几个来回,像极了当年在连队里插科打诨的时光。史今心头猛地一热,一股强烈的怀念感汹涌而来。

四年了……孩子都两岁了,钢七连早已散作满天星,物是人非。

可眼前这个人,除了那条在信里被轻描淡写提过、如今看来似乎已能掩饰得很好的腿,以及眉宇间被生活刻下的、比28岁年纪更显沧桑的痕迹,骨子里那股子混不吝的倔劲儿、那份对他毫无保留的亲昵和依赖,竟是一点没变。是啊,六一才28,还年轻着呢,可这四年,他过得显然不轻松。

“戒了就别要了,拿来!”史今故意板起脸,带着点班长的威严,伸手就要去掏伍六一刚揣好的烟盒。

伍六一听着班长熟悉的管教声,眼眶瞬间就红了,一层薄薄的水汽迅速漫上来,但他倔强地梗着脖子,不让它掉下来。

他的目光像粘在了史今脸上,贪婪地、一寸寸地描摹着,带着失而复得的珍视和说不尽的委屈,看得史今心里发涩,也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微微偏开了视线。

“戒了归戒了,班长送的就得留着!”他挡住史今伸来的手,搭到自己的肩上。

“走走走!班长,我难得来一趟,你不得带我逛逛?顺便看看你这导游做的好不好”

“行啊,先说好啊,介绍景点一次五十,不能赊账”

“中啊,我有钱” 伍六一接过这句玩笑,用上榕树的口音回应道。

刚走出几步,伍六一的话匣子就彻底打开了,滔滔不绝,像憋了很久的洪水终于找到了泄洪口。“班长,你是不知道,我退伍以后那日子过的,真够埋汰的…”

史今静静地听着。伍六一在信里断断续续写过这些:老A选拔时摔断腿的绝望,退伍回乡后搬砖、扛包、修鞋……什么都干过,什么苦都吃了。

“那老板,操!跟咱老连长比,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就知道克扣工钱,屁本事没有,还瞎指挥!我闹掰好几次了!”

伍六一越说越气,额角的青筋都微微凸起,拳头也不自觉地攥紧了,仿佛那些憋屈和愤怒还在胸口燃烧。

史今早已在伍六一这几年频繁的信件上知道了这些,可是亲耳听着这些,他还是心里又酸又涩。他拉着滔滔不绝的伍六一走向那家早已预定好的餐馆。

几杯酒下肚,驱散了北疆的寒意,也熨帖了重逢的激动。桌上的菜动了不少,气氛渐渐沉静下来,带着点酒后的微醺和推心置腹的暖意。

史今放下筷子,目光落在对面正大口扒饭的伍六一身上,眼神里带着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六一,”他声音不高,却很清晰,“你信上说的,是真的想好了吗?留在这儿?”

伍六一动作一顿,塞了满嘴的饭菜,腮帮子鼓鼓的。

他用力嚼了几下,费力地咽下去,才抬起头,眼神坦荡又带着点倔强:“班长,你放心!我走路是有点别扭了,不假!但该干的活,该做的事,我伍六一绝对不含糊!一点都不会耽误!”

他拍了下自己的腿,像是在证明它的可靠。“上榕树附近那几个县,我都待遍了!修鞋、搬砖……啥都干过,也实在是干烦了!我……” 他又夹了一筷子菜,似乎想用食物堵住后面可能流露出的脆弱。

“我知道。”史今温和地打断他,语气里没有一丝质疑,只有全然的信任,“我不是担心你能不能干。你有多能吃苦,有多能干,我这个当班长的,比谁都清楚。”

他看着伍六一,眼神里却是兄长般的关怀,“我是想着,这佳木斯,离上榕树……太远了。你家里人……”

伍六一咀嚼的动作彻底停了。他低着头,盯着碗里的米饭粒,沉默了几秒。

再抬起头时,脸上那种强撑的爽朗褪去了些,声音也低沉下去:“我爸妈……这两年,都去世了。” 他说得很平静,但握着筷子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史今的心猛地一沉,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吐出两个字,带着沉重的歉意:“……抱歉。”

“没事。”伍六一很快地摆摆手,像是要挥开这沉重的氛围,重新扯出一个笑容。

“班长,真没事。你放心,我这腿,就怕下雨天,阴冷潮湿它就闹腾。咱佳木斯这干冷,不怕!很快就适应了,绝对不影响咱班长和嫂子的幸福生活哈!”

他故作轻松地说着,端起酒杯,朝着史今敬了一下,“来,班长,我敬你!”

史今端起杯,与他轻轻一碰。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泛起的酸涩和对战友的心疼。

“班长……”伍六一放下酒杯,似乎想说什么,眼神里带着点犹豫和……不易察觉的依赖。

史今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地方给你收拾出来了,就在我旅行社里,打好地铺了。地方不大,但干净暖和。”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别嫌弃。”

“……谢了。”伍六一低下头,又飞快地抬起来,声音有点发哽。他用力吸了几口气,像是要把翻涌的情绪压回胸腔。

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些年,尝尽了人情冷暖,看遍了白眼和推诿,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主动、真诚地愿意提供一个遮风挡雨的住处给他,而且是不收分文的。

这份来自班长的、沉甸甸的信任和接纳,比什么都暖。

酒意渐渐上头,话题也越发散漫。史今借着这难得的放松,也断断续续说了些自己退伍后的事:如何适应这陌生的城市,如何找到旅行社的工作,如何学着跟形形色色的游客打交道……伍六一认真地听着,时而点头,时而感慨。

聊着聊着,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两人几乎同时沉默了一瞬,目光在空中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

“许三多……”史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他早就想问,却一直压在心底不敢轻易触碰的话题,“……他最近怎么样?”

问出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自从退伍那天,看着许三多那绝望又愤怒充斥着悲伤的眼神,史今的心就像被挖走了一块。

这些年,他从未停止过联系。每年,许三多的生日,春节、端午、中秋……每一个他能想到的节日,他都会亲手制作贺卡。

一笔一划,倾注着无法言说的思念和牵挂,贴上邮票,寄往那个他魂牵梦萦的地址。

然而,石沉大海。

许三多没有给他回过一封信,一个字都没有。

史今不是没想过别的办法。他联系过高城,老连长在电话那头总是语焉不详,只说许三多去了特种部队老A,保密性强,联系困难。

他也在伍六一断断续续的信里了解过一些零碎片段,知道许三多变得很厉害。可那些寄往老地址——钢七连的信,就像投入了无底深渊。

他甚至不知道,钢七连已经解散了。这个消息,还是高城在前年一次通话中,带着沉重和小心翼翼告诉他的。

那一刻,史今感觉支撑自己的某根柱子也塌了。

许三多对于史今而言,宛如人间蒸发。当年退伍时,他强忍着心痛对许三多说的那些话:“将来从天南海北,只要一步就能到”、“等着你来找班长”……言犹在耳。

可史今等啊等,等过了春夏秋冬,等到了孩子出生,等得心都凉了。许三多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

是不是还在恨他骗了他,说好不退伍却最终离开?这种自我怀疑,像毒蛇一样日夜啃噬着他。

“许三多……六一?” 见伍六一没有立刻回答,史今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和脆弱。

“啊?三多?”伍六一似乎才从微醺中回过神来,提到许三多,他脸上那种在社会上沾染的疲惫和沧桑瞬间褪去不少。

他眼睛里甚至亮起一种奇异的光彩,带着纯粹的、毫不掩饰的骄傲,“三多?他啊……他现在,可牛了!” 伍六一灌了一口酒,咧着嘴笑,仿佛那个“可牛了”的人是他自己。

“你是不知道,他每次休假,回回都跑来找我!给我塞一堆军队里发的那些药,什么膏药、药油,说是对我这腿好。我不要,他就硬塞!我不要,他就直接给我寄到上榕树老家去!推都推不掉,你说这人……” 伍六一摇着头,语气是抱怨的,笑容却是真实的,甚至带着点炫耀的意味。

酒意让他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关于许三多的事,似乎也是他为数不多能对不算熟人的熟人谈起、并且能让他感到一点温暖和骄傲的内容。

“还有我父母那些事……”伍六一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神有些飘忽,但很快又清晰起来,“他知道了以后……硬是把我从老家那堆烂事里拽出来!说什么‘六一,你这样不对。伤心也得等把正事干完了再伤心!’我当时那个火啊,我说‘你管我?!’你猜他怎么说?”

伍六一模仿着许三多那种特有的、带着点执拗和认真的口吻,“他说‘你伤心,我看着也难过。叔叔阿姨肯定不希望你这样。’唉哟喂……”伍六一夸张地搓了搓胳膊,脸上却带着笑,“腻歪得要命!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许三多,这个曾经让他厌烦透顶的“孬兵”,如今成了他口中一个鲜活、强大、却又固执得“烦人”的存在。

老A的选拔,钢七连解散后那难熬的半年……他和许三多的故事,伍六一原以为在自己黯然离开军队的那一刻就该彻底结束了。

可那个“呆子”许三多,却像块粘人的膏药,硬是跨越了时间和距离,固执地闯进了他退伍后灰暗的生活里,赶都赶不走。

整整四年,从未离开过。

酒精在史今的血液里翻腾,那些被理智强行压下的思念和长久以来的自我怀疑,在听着伍六一幸福的描述后,此刻像挣脱了束缚的困兽,汹涌而出。

他眼神迷离地看着伍六一,声音含糊却带着一种执拗的悲伤:“许三多……把我忘了吧?”

“啊?”伍六一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绝望的问话震得酒醒了大半。

他看着班长痛苦的眼神,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班长,你喝多了…哎哟,这喝得也太多了吧?”

他赶紧伸手扶住有些摇晃的史今,心里快速盘算着:班长这喝了得有八两?他酒量平时是多少来着?怎么醉成这样了?

“别动我……”史今挣了一下,反而更紧地抓住伍六一的胳膊,眼神固执地追问,仿佛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问题:“我问你……许三多,他是不是……从来没提过我?他是不是……把我忘了?”

“没,没有吧!”伍六一连忙否认,心头却猛地一沉。

他想起许三多隔三差五寄来的信和包裹,那家伙虽然话不多,但每次都会问候班长的情况啊?

等等!伍六一突然反应过来,一个可怕的念头击中了他:难道……班长和许三多之间,这么多年竟然一次联系都没有过?

“他……他没给你写信吗?他……”伍六一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迟疑。

“三多……他还在恨我……”史今像是没听见伍六一的疑问,自顾自地喃喃着,他晃晃悠悠地想要站起来,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一边歪倒。

伍六一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心里乱成一团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显得苍白,解释又无从说起。班长这痛苦的样子,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半扶半架地把史今弄出小饭馆,初秋的夜风一吹,让他也打了个寒噤。

刚出门口,就看到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路灯下。是王梅。她显然已经等了一会儿了,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平静地落在醉醺醺的丈夫身上。

“你好,您就是伍六一吧?”王梅走上前,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我是史今的妻子。他就交给我吧。”

她伸出手,自然地接过了史今的另一条胳膊。

“哦哦,嫂子好!麻烦你了……真是不好意思啊……”伍六一连忙松手,有些手足无措地挠了挠头。

史今被妻子接过去,他顿时感到一阵空落,更现实的问题是:班长走了,今晚自己住哪儿?

“上车吧,伍六一先生。”王梅似乎看穿了他的窘迫,语气依旧平静,“我丈夫说了,要好好招待您的。住处已经安排好了。”

“……好,好。麻烦嫂子了……谢谢啊嫂子。”伍六一连忙应着,带着几分局促和感激,跟着王梅走向停在路边的车。

他拉开车后门,一股混合着儿童用品味道的暖意扑面而来。后座上安置着一个儿童座椅,里面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正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伍六一被酒气熏得有点上头,看着这孩子酷似史今的眉眼,忍不住凑近了些,大着舌头逗他:“嘿,小孩儿,你叫啥名儿啊?”

小男孩奶声奶气地回答:“史多淳……”

“多淳?”伍六一醉意朦胧地重复了一遍,脑子一时没转过弯,下意识地嘟囔出声:“多淳?多蠢?班长,你这名字起的...”

他话没说完,猛地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差点又犯了酒后失言的毛病,赶紧把后面可能冒出来的不合时宜的字眼硬生生咽了回去,紧紧闭上了嘴,脸上露出一丝懊恼的尴尬。

王梅没有回头看他,也没有看孩子。她的目光落在副驾驶座上,史今正闭着眼睛,眉头紧锁,似乎很不舒服。

车厢里一片寂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孩子偶尔发出的细微声响。

突然,史今无意识地动了动嘴唇,一个名字如同叹息般滑出:

“许三多……”

又是这个名字,又是这个许三多,史今,他究竟是谁?是你的谁?

王梅握紧了方向盘,窗外的路灯飞快地向后掠去,在她面无表情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到了家,王梅将伍六一引到客房门口,指了指收拾得干净整洁的房间,又指了指走廊尽头的厕所方向,语气礼貌而疏离:“您今晚就睡这里吧。我去帮我丈夫更衣洗漱,您自便就好。”

“好,好,谢谢嫂子!真是麻烦你了!”伍六一连忙点头,带着浓重的酒气和几分感激的局促。

他刚想抬脚迈进房间,小腿上却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低头一看,是那个叫史多淳的小男孩,正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瞪着他,刚才那一脚显然是他踹的。

“多多!”王梅立刻出声制止,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骂我蠢!坏蛋!”小孩指着伍六一,委屈地控诉。

“你不怕爸爸醒了骂你?”王梅平静地问,目光落在孩子身上。

“…….”小孩立刻像被戳破的气球,蔫了下来,低下头,小声嘟囔着,却不敢再闹了。

伍六一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有点懵,酒也醒了几分,脸上更是臊得慌。

他尴尬地笑了笑,对着孩子,也对着王梅解释:“抱、抱歉啊,小家伙。我就是……喝多了,嗝……”

他打了个酒嗝,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刚才……刚才口无遮拦,胡说八道的,你别往心里去啊。”

多多…… 伍六一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小名,总觉得莫名熟悉。

电光火石间,一个名字猛地跳进他混沌的脑海。“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脱口而出,“多多?这小名……嘿!还是我一战友的名字呢!也叫‘多’!”

王梅正打算转身去照顾史今,听到这话,脚步顿住了。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伍六一,脸上那层客气的平静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抓住了某个等待已久的机会,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探究:“嗯,我知道。冒昧问一下,伍六一先生,您说的那位战友同志……和我丈夫,是什么关系?”

她原本是想等伍六一酒醒后再找机会旁敲侧击的。眼前这个浑身酒气、腿脚不便的男人,实在让她生不出多少好感。

但他是史今郑重其事要招待的战友,是“钢七连”的一部分,而那个叫“许三多”的幽灵,似乎就藏在这个“钢七连”的影子里。

尽地主之谊是理所应当,但此刻,借着酒意和这个意外的名字关联,她忍不住了。

“哦……三多啊……”伍六一被问得一愣,酒精让他的思维变得迟缓。

他挠了挠头,努力组织着语言,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亲昵和感慨,“他和班长……关系真的,绝对是最好的!唉,班长是我伍六一这辈子最好的朋友,那三多……三多就是……”

伍六一突然卡壳了。

三多就是……班长的什么?

是班长最疼的兵?是班长一手带出来的好兄弟?是班长心里最放不下的人?这些词在伍六一的脑海里翻滚,每一个似乎都对,又似乎都不足以完全概括。

他想起班长醉酒时那痛苦的眼神,想起班长寄出的那些石沉大海的信,想起班长给儿子起的名字……一股莫名的凉意顺着酒意爬上了他的脊背。他张着嘴,那个简单的答案却像被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伍六一最终只是含混地“呃……”了一声,有些狼狈地避开了王梅的视线,含糊道:“……就是……关系特别好,特别好……”

他再也说不出更多,只觉得这房间门口的空气,忽然变得异常沉重和令人窒息。他几乎是逃也似地侧身挤进了客房,含糊地丢下一句:“嫂子……我先睡了,班长就麻烦你了!”

然后他飞快地关上了门,隔绝了门外那探究的目光和令人心慌的沉默。

关系很好,特别特别好。

王梅自言自语的重复了一句,看向已经睡着的史今。

“你和许三多的关系,很好,是吗?”

希望大家多多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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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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