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多在一阵颠簸中醒来。
还在朦胧中的意识一时分辨不出身在何处,他的耳畔传来火车车轮碰撞铁轨的、极有规律的声响,脑海里想的却是家乡的平原,他家养了十三年的瘦黄牛正拉着车,车上放着干草,而他正躺在车上,睁开眼睛就能看到高而开阔的天,一片一片的薄薄的云。
伍六一拍拍他歪倒在自己肩上的头,见他半睁着眼睛仍是没有反应,又下力气推了推他的肩膀,“哎,哎,回魂了。”
此时正是夕阳西照,车厢里的旅客游子大多半梦半醒,忽然火车轮子不知碾过什么,一阵有些剧烈的晃动惊醒了好些人,也终于让许三多想起了自己在哪儿。
他一下子弹起来,坐正了身子,又急忙去看坐在一旁的同乡,“对、对不起,你没事吧,我是不是把你肩膀压麻了?”
伍六一揉揉肩膀,夸张地咧咧嘴,“你当你的头是铁做的?”
许三多放心了,呵呵一笑。
“我就没见过谁晕火车的,你也是让我长了见识,一上车就要吐,吐缓下来了,就一直睡。”
许三多让他说得有些脸红,这是他二十二年来第一次离开家乡,第一次见到火车,第一次坐上火车,即将去到他人生中第一次去的大城市上海,这么多的第一次,他没有感到兴奋和新奇,却被挥之不去的迷惘和茫然萦绕。
这是民国二十三的春天,旧帝制在已经沦陷的东北尴尬地复活,新星火在中部零零点点地熊熊燃烧,在更多的沉寂与更多的繁华中,火车已经驶离了鹅黄桃粉的荒野,逐渐进入到上海城的范围,车上的人们拢起自己的包裹皮箱和大衣帽子,准备在他们的站台下车,而此时的许三多甚至没有向窗外看去的勇气。
他的手中还握着一只吃了一半的橘子,在睡梦中他无意识地攥紧了它,现在手上留下了有些粘黏的清香的汁水。
伍六一低头收拾起他们放在脚下的包裹行李,在他们对面的座位上也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位穿着青灰色厚棉长衫的中年人,落座后便一直眯着眼睛睡觉,另一个靠窗坐着的是个穿着一身浅灰西装的年轻人,十分亲切活泼,许三多手里的橘子正是来自他的慷慨分享。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正拿着几页剪下来的报纸纸页看得出神,见许三多醒了,还盯着手里的半只橘子,以为他饿了,又从随身带着的小皮箱里拿出一只苹果,使了点巧劲就咔嚓一声掰成了两半,又塞了一半到他手里,另一半塞给了伍六一。
“你们可算醒了,”他笑了笑,“这一路你们都在睡,没人同我讲话,昨天白天我已睡了一天,现在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许三多手足无措地接过半颗苹果,刚上车的时候他晕得有些厉害,到处找袋子想要呕吐,正是这个年轻人塞给他一只橘子,说闻闻果香味没准能好点,他和伍六一感激地对他道谢,一来二去便攀谈了几句,知道他是从国外坐轮船到的天津,又从天津坐火车回上海。
他们两个都有些微微的局促,毕竟从这经历来看三个人总是算不得有什么交集的,更不用说能一同谈论什么,这年轻人虽是健谈但也十分体贴,见他们有些不安尴尬便也不再多说。
伍六一不是重思虑爱忸怩的人,他笑着道了声谢就拿起苹果吃起来,许三多只好怀着有些羞愧的心情接受了这份赠予,他总是不习惯别人的馈赠,特别是一些他似乎很难及时偿还的馈赠。
对面的年轻人自己也摸出半只橘子,一边吃一边继续看着手里的报纸剪页。
许三多看他看得专注,又看那纸页上密密麻麻都是些小字,他自开蒙以来就喜欢书纸喜欢字,忍不住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那人似乎没想到许三多会主动问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是小说,在报纸上连载的,我买了些剪页来打发打发时间。”
“小说?”伍六一瞥了一眼纸页上的字,“哦,那个什么张恨水的是不是。”
“你也知道?”那人高兴起来,“这书前年完结了,我如今回来才看到,上海是不是正流行鸳鸯蝴蝶派的小说?”
“嗯,”伍六一像想到什么好玩的事似的笑了笑,“我一个朋友特爱看这个,这些报纸都一份一份追着看。”
“那我可遇到知音了啊。”
这人的声音本就温和平静,此时带着笑意,更是十分亲切,听他的谈吐、看他的衣着,便知道是有学问有教养的人,从国外回来想来更是十分有见识,伍六一在上海的棚户区和里弄各待过了一两年,人情冷暖早已尝遍,遇到这类人总是要绕着点,免得被人背地里瞧不起,一开始本不想理会他,只是这段同路下来,那点芥蒂也渐渐消了。
“他跟我俩不一样,我们是字认得不多的大老粗,他跟你一样是有学问的,”伍六一报以同样友善的笑,“没准以后你们在上海也能遇见呢。”
许三多想到班长,迷茫忧伤的心情缓解了许多,便又问道,“这个小说,讲了什么呀?”
“鸳鸯蝴蝶小说嘛,就是讲姻缘,讲爱情,讲风花雪月、爱恨情仇的,这本就是,大概讲了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学生当了大户人家的太太,又与不忠贞的丈夫离心,重又落魄了的故事,”年轻人叹了口气,“可惜我看的不多,这剪页也不全,不然我一定要完整讲给你,我这人就爱给人说故事,而你一看就是一个好的听众。”
许三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想这一定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他不喜欢悲伤,但喜欢故事。
车上的人们伸伸腿又动动手臂,准备着下车了,许三多接过伍六一递过来的一个包裹,将布袋再次扎紧以免行李散落。
车厢中嘈杂声渐多,那年轻人依然靠着车窗,在夕阳的橘黄光彩下看着蝇头小字,“‘文章直至饥臣朔,斧钺终难屈董狐’,”他边看边自语着,“文字派别哪有贵贱高低之分呢,这书里写的出这样的诗句,是花前月下,也是胸中有丘壑。”
火车发出一声声的汽笛嗡鸣,“嗡——嗡——”的声音中,站台渐渐近了。
对面的人站起身来笑着和两人道别,去别的车厢取存放的行李去了。
许三多的心里涌起一片淡淡的惆怅,伍六一却拉着他站起来,向车门的方向挤去,“快走!班长肯定来接我们了。”
听到班长会来接站,许三多连忙打起精神,还没出车门便想外张望着,试图在拥挤的人群中找到熟悉的身影,他们已经三年多未见过面了,但许三多的记性从来都是极好的,史今的面容在他的记忆里从未模糊过。
这是一趟从北往南的列车,闸北站是上海这座城市最重要的铁路枢纽之一,前年“一·二八”之后一度瘫痪,修复后又投入了南来北往的车流中,恢复了往日的繁忙。
许三多的行李不算多,伍六一的行李更是十分轻便,这次他本就是回乡探亲,顺便把许三多接来,这些年家国动荡,天也不垂怜,农民的生存依天靠地,榕树乡却连着两年大旱,第一年,成才便来了上海,第二年,对着土地流干了眼泪的许百顺把小儿子也送来了这里,或许从伍六一跟随史今离开上榕树村开始,这个对于他们来说都有些遥远的城市就已经成了一种寄托。
站台上等着接人的人们或喊着亲友的名字,或举着木头做的小牌子,两个人先是逆着人流到了一个清静些的地方,打算把行李先放到地上,再由伍六一去找找史今。
他们刚走到站台间的一棵小树底下,就听到一个人“嘿”了一声,大步走到他们面前,那人穿着米色西裤和白色的衬衫,带着喜悦兴奋的笑,又顾忌着人多似的,收着劲儿一派稳当地站定了,正是史今。
“班长!”许三多高兴地冲了过去,一下子和他撞了个满怀。
“三多!”史今咧着嘴直笑,许久不见这孩子,他心里一直很挂念,书信怎么比得上亲眼见到呢。
“你长高了,”他很感慨地看着眼前高兴地眼泛泪光的许三多,“也变结实了,你爹还好吗,你大哥的身体好点了吗?”
“都好,都好,”许三多抹抹眼睛,又笑起来,“他们都好,我爹嘱咐我,要我来这里之后一定要听你的话,别给你惹麻烦。”
史今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直笑,“你能给我惹什么麻烦?”
手里还拎着东西的伍六一看不下去了,出声打断这两人,“有什么话回去再说,许三多快把你那哭哭啼啼的样子收了,这么大的人了还说哭就哭。”
许三多此时正经历着重逢的快乐,可人在高兴的时候也像伤心时一样难以抑制泪水,他笑着,眼泪却止不住。
“别哭,三多,”史今温和地伸手为他擦拭着眼泪,“一会儿你更高兴呢!”
许三多擦着泪水点头,与此同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那声音也十分激动和高兴。
“许三多!”
他猛地回过头,成才有些气喘吁吁地站在他身后,他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棕色西装,打扮得很正式的样子,大大的笑容挤着脸颊上的两颗梨涡,“许三呆!回神啊,不认识我了?”
“成才哥!”许三多的眼泪更加汹涌了,冲过去和与自己从小一道长大的人拥抱。
TBC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