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如棋，乾坤莫测，笑尽英雄啊！”
伴随着一声洪亮高亢的诗号，一股雄浑暴虐的佛气在天蝶盟大军围成的阻拦前路的人墙间轰然炸开，无数蝶妖的残肢断翅被气劲冲上半空，在天空中洒下一蓬淋漓的血雨。
一页书手持拂尘，渊渟岳峙，昂然傲立于乱军之中，神威赫赫，冷睨众妖，俨如俯瞰天下众生的九天神佛。
半尺剑以气行招，亦步亦趋，跟在一页书的身后，为他扫去侧翼和后方的残敌。
步步进逼。
两人每前进一步，天蝶盟大军便后退一分。
两人身后，是数不清的断翼残肢，是一片……尸山血海。
这里，是云渡山脚下的一片密林之中，也是天蝶盟大军的驻扎之地。
前路的尽头，有一个小小的水潭。
当凌厉的掌风，扫开最后的拦路之敌，一页书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让自己牵心挂念，不顾一切赶来这里的人——
全身**的少年，面朝下，一动不动地匍匐在水潭边，大半个身体都浸泡在冰寒的潭水中。长长的雪发湿漉漉地披散在他的肩背上，遮盖了他的面容。束缚手脚的粗大黑色锁链，从少年的四肢一路向上延展，深深契入崖壁。
“素还真！”一页书目眦欲裂。
黑色的锁链在暴烈的罡风中瞬间化为齑粉，一页书飞身扑出，将泡在水潭里的身体捞起，搂入自己的怀中。
下一刻——
疼痛的感觉来得有些迟钝，有些……不大真实。
一页书低下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深深扎入自己胸口的雪亮短匕，以及，那双将短匕扎入自己胸膛的手。
然后，他将目光上移，落在了那双手主人的脸上。
看清怀中人面容的那一刻，一页书竟然弯了弯嘴角，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欣然微笑。
真好，不是……他的小莲花。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放慢了流速，深深契入胸口的利刃在身体中残忍地翻搅，刀锋摩擦骨骼的声音异常清晰。剧痛带来的麻痹感随着血液的流动从心脏向四肢延伸，视线开始变得有些模糊。在身体开始逐渐脱离大脑的控制前，一页书下意识地抬手，将那具搂在怀中的躯体用力推开。
“破甲尖锋七旋指！”
透体而出的锋利劲气，将以幻术假扮素还真的枭蝶直接撕成了碎片。只一个照面，这位天蝶盟三宫主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显现出自己的真身，便已四分五裂，化作寒潭之中的一蓬碎尸血雨。
与此同时，在暗处施放幻术，让一页书把枭蝶误认成素还真的五宫主迷蝶，因为幻术反噬，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昏迷倒地。
只一击，天蝶盟两位宫主，一死一重伤！
然而，就在一页书将枭蝶从自己身前推开震飞的同时，枭蝶临死前双手紧握的，那柄插在他胸口的匕首，也被拔离了他的身体。
匕首离体，护体真气从断损的心脉处疯狂地四逸爆散，伤口鲜血狂飙，将一页书的前胸染作一片血红。
“好友！”半尺剑纵身飞出，奔向寒潭中浑身浴血的一页书，似是想要接下他摇摇欲坠的身躯。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半尺剑的左手堪堪扶上一页书肩头的一刹那，他原本作势欲横揽过一页书身体的右手，手掌突然竖起。
真气激吐，一股宏大无匹的掌力，重重地印上一页书的后心。
变故陡生，重伤之下已是气空力尽的身体根本作不出任何反应，一页书口吐鲜血，身体前倾，整个人向前飞扑而出。
大脑中一片混沌，他闭上眼睛，任自己的身体跌入冰冷的潭水。
身体与潭水的撞击并无预想般的剧烈，一页书甚至没有感觉到太鲜明的痛楚。因为，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有一只蝶妖，突然从群妖中冲出，拦腰抱住他，将自己垫在他的身下，与他一起堕入潭水中，以他大张的蝶翼，护住一页书伤痕累累的身体，为他抵挡了跌落水面时产生的绝大部分冲击力。
一人一妖，就这样，相拥着，重重地砸进水潭，激起漫天水雨。
半尺剑瞳孔收缩，他认出了这只蝶妖——
就在一天前，在天蝶盟的军营中，藏在重重帷幔后的暗影处的他，亲眼所见，便是眼前的这只蝶妖，向天蝶盟的大宫主灯蝶透露了梵莲的存在，促使他制定下这个诱除一页书的计划，并不惜暴露身份，亲自出马执行。
他是武皇半尺剑，他是天蝶盟大宫主灯蝶的兄长——太幻楼主花影人。
水雨散尽。
沉入潭底的一人一妖，相拥着，重新浮上水面。
一页书睁开了眼睛。
他闻到一股似有似无的清浅莲香。
然后，他清晰地看到了，眼前的“蝴蝶”的脸。
潭水洗去了“蝴蝶”脸上妖艳的花纹，将那张一页书无比熟悉的清丽容颜，呈现在他的面前——
别致的漩眉，纤长的眼睫，漂亮的眼睛……
不是幻术，这一次，他的小莲花，真真正正的，就在他的面前，他的怀中。
不，这不是他的小莲花。
墨色的眼眸，不见旧日的清澈灵动，只余一片空茫，有若深不见底的黑洞。偏在那黑洞的最深处，透出一点奇异的、妖媚的嫣红色，仿佛要将所有见过他的人吸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在那双曾经无比熟悉的眼睛里，一页书看不到任何常人该有的情绪。
下一刻，素还真轻轻地推开了他，挺身站起，一步步，走向潭边。
素白的双足，踩在被鲜血染红的潭水中，每一步，都掀起一片红色的涟漪。
仿佛从血海中升起的洁白莲花。
美丽得……令人窒息。
一股强烈的寒意从一页书的后脊升起。
第一次，一页书觉得，眼前的素还真，是如此陌生，陌生得他仿佛从未认识过。
在距离潭边一步之遥的位置，素还真停步，站定。
面对前方严阵以待的天蝶盟众妖，少年的嘴角微微扬起。
那双黑曜石般的空茫眼瞳中，忽有星光一闪。
这一笑，有如彼岸花开。
薄唇微启，声音朗如珠玉——
“敢伤害前辈，你们——都该死！”
随着少年口中一声轻叱，他脚下的寒潭水仿佛在一瞬间沸腾，浪翻涛涌，卷起直上云霄的巨大水漩。
纤细的指尖扬起，在空气中徐徐拨动，轻拢慢捻，仿佛在拨动无形的琴弦，演奏一曲无声的美妙乐章。
伴随着他手指轻灵的跃动，蒸腾于空气中的丰沛水汽悄然集聚、凝结，幻化作无数朵通体晶莹的美丽冰莲。
空中，万千朵冰莲花齐齐绽放。
每一片莲瓣，都是一刃锋利无匹的削骨冰刀。
拨动琴弦的手指倏然停顿。
曲终，弦断。
死亡，如期而至。
水漩挟裹着冰莲，排山倒海，冲破一切阻碍，向着四面八方席卷开来，扑向寒潭畔、密林中的一众蝶妖。
这是一页书这一生中都难以忘却的画面，是他平生仅见的，最美丽的死亡乐章。
万千瓣锋利的冰刃，回旋飞舞，割开头颅、身体，割破肌肤、血肉、骨骼……
血雾弥漫。
此起彼伏的惨嚎声响彻整座山林。
云渡山下，已成人间炼狱。
地上、水中、树枝上、半空中……目之所及，皆是残肢断臂。
若是细看，便可发现，那些残缺不全的头颅上，那些大睁着的死不瞑目的眼眸中，竟是透着难以名状的诡异微笑。
仿佛他们在死前，见到了极乐。
直至此时，一页书才惊觉一个一直被他强压在心底，不愿承认的事实——
他一直担心他的小莲花太过弱小，缺乏自我保护的能力，担心他被自己牵连，受到伤害，怕干净单纯的他，被俗世的尘嚣侵染。
其实，花妖……也是妖。
蝶妖和花妖，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况且，拥有梵莲之身的他，即便在妖界，也是堪比大妖的顶级存在。
若非大妖现世，莲身化形之时，又岂会引动天劫，引来九重天雷？
透着呛人欲呕的血腥气息的风，拂过寂静阴冷的山林。这场盛大、残酷而绝美的集体凌迟，终于落下了帷幕。
以寒潭为中心，方圆三里之内，几乎寻不出一具完整的蝶尸。
一棵被冰刃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枯树下，一大堆蝶尸的碎肉血块中，有什么东西蠕动了一下。一个浑身血污，披头散发的人从尸堆中吃力地爬出。
曾经叱咤风云的武皇半尺剑，如今的太幻楼主花影人，发冠散落、衣衫破碎，浑身上下都是不断渗血的细密伤口，整个人狼狈不堪。
似是讶异于有人能在这场风暴中幸存，素还真偏了偏头，看向正扶着树干努力站起的花影人，黝黑无光的眼瞳中透出一丝淡淡的疑惑。
下一瞬，疑惑变成了愤怒，瞳色再度转换为猩红——
眼前这个满脸血污的幸存者，正是伤害前辈的罪魁祸首！
拨动无声琴弦的手指再度抬起，冰蓝色的水光在指尖闪烁，蓄势待发。
“一页书！”注意到素还真的举动，花影人的瞳孔陡然收缩。
没有冰莲，没有飞刃，这一次，冰蓝色的水光只是闪烁了几下，就悄然熄灭。
因为有一只大手，温柔地按上了素还真的肩头。
小莲花转过身，用带着疑惑与征询的目光，看向他的前辈。
一页书冲他摇了摇头。
下一刻，那只压在他肩头的手，掌沿突然竖起，化作一记手刀，切上他的颈动脉。
虽然看向前辈的目光中满是疑惑不解，小莲花却没有作出丝毫的反抗与挣扎，只是放松身体，安静地倒伏在一页书的怀抱中，乖巧地闭上了眼睛。
“老友！”
“或者，吾应该称呼你为——太幻楼主？”
“吾想，吾知道，你现在，想要和吾说什么！”
明明是在对花影人说话，佛者的目光，却全然凝聚在怀中的素还真身上，眉眼间，尽是爱怜。
“老友你何必紧张？你明知道，他刚才即便是出手，也杀不了你！”
“他现在，不过是强弩之末——之前的那一招，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妖力！”
“没错，他是梵莲花妖。”
“嗜好杀戮本就是妖族的血脉天性，他刚刚才完成化形，本就灵智不稳，眼见吾被你们所伤，情急之下，心神受到刺激，情绪失控，才会被心魔所趁，迷失心智，无法自控，以至妖力爆发，使出如此可怕的极招。此为入魔之兆，吾若不加阻止干涉，任他继续和你动手，只怕他从此以后，再难恢复清醒、寻回本性，自此堕入魔道，万劫不复。”
“说起来，吾和他，现在这个样子，还要拜老友你所赐！”
话及此处，一页书终于缓缓地抬起头，将目光从怀中人身上移开，投向前方不远处的花影人。
“没错，吾不能让他继续和你动手！”
“但是，吾可以！”
“吾的确不能预知他体内的妖性，会让将来的他变成何种模样，但吾倒是可以大胆预测一下老友你死亡的地点和时间！”
目光牢牢锁定眼前的花影人，一页书的嘴角，微微向上扬起。
“云渡山，现在，如何？”
花影人脸色陡变。
“世事如棋，乾坤莫测，笑尽英雄啊——”
强烈振动的声波，在耳边无限地放大，将脑识完全穿透。
在意识泯灭、身心完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曾纵横苦境不可一世的武皇，终于想起了在江湖中享誉盛名的，梵天的某式极招——
天龙吼——千里碎脑神音！
熟悉的禅香。
素还真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云渡山上的禅室中，躺在一页书的床榻上。
“对不起，前辈！”
少年低着头，不敢看前辈的眼睛。
“我用幻术化形混进蝶妖中间，以为可以找机会帮到前辈。梵莲的花蜜妖丹可助蝶妖修炼成仙的消息也是我主动散播出去的，我想藉此引开那些蝶妖的注意力，让他们不能全力针对您。我没想到前辈会为了我……”
一根手指伸出，抵在他的唇沿，将那些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懊恼与自责，悉数封回了口中。
一页书俯下身子，认真地望着他的小莲花，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素还真，你想……做吾的道侣吗？”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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