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悬中天到残阳西斜，整整一个下午，一页书靠坐船舷，收紧的臂弯，将那个一直昏迷不醒的人牢牢紧锁在自己的怀抱中，高大宽阔的身躯微微蜷起，将怀中人严严实实地护卫在烈日的阴影下。
遥远的天际，海天相接之处，苦境大陆恢宏的轮廓已然隐约可见。红日半沉于海平面下，晚霞将整个“妖世浮屠号”邮轮都烧成了绚丽的绯红色，火一般的海，火一般的天，整个世界仿佛都化成了一个巨大的熔炉。腥咸的海风带着灼热的温度拂过身体，汗水蜿蜒而下，浸透重衫，也在他的额上、脸上、肩背上留下一道道泾渭分明的水线。
很久以前的那一天，你独自一人踏入那可怕的熔炉，任烈焰焚身，将自己化作器灵的时候，眼前所见的，是否也是今日这般的光景？身心的痛楚，与今日相比，哪个更甚？
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怀中人的双目有些肿胀酸涩，有什么东西顺着眼角流下，混着汗水，滴在怀中人的脸上，又飞快地滑过他的面庞，没入他微翕的、苍白的唇瓣间。
然而，即便是在这般灼热的烈阳下，即便是自己竭力地抱紧他，想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他，瘫软在怀中的身体依旧是冰冷的，没有一丝生命该有的温度。
仿佛现在躺在自己怀抱中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一件冰冷的瓷器。
一件破碎的、冰冷的瓷器。
素还真瘫在他的怀中，整个身子都是软的。
就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骨头。
“他全身的骨头都碎了。”
药师慕少艾将他手中的烟斗倒磕在船舷的栏杆上，烟杆与栏杆交击，发出“砰砰砰”的脆响。
“他是器灵，那只青花莲瓶，就是他的身体，他的骨头。”
“你找到的碎瓷片，是不是206片？”
“呼——”慕少艾吹了吹烟斗里残余的烟灰：“因为人身上的骨头是206块。”
“所以，他现在，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骨头。”
“你甭拿这种眼神看我，你瞪我也没用，我老人家是药师，本职业务是治人，没本事帮你补瓶子。”
“他是器灵，人类所有的药物对他无效。”
“你得，找个会补瓶子的人。”
“净琉璃让我把这个给你。”慕少艾伸出一直背负在身后的左手，将一堆揉得皱巴巴的白色纱幔递到一页书面前。
一页书疑惑抬头：“这是什么？”
“啧啧啧，这料子，你就一点不眼熟么？”
一页书半眯起眼，“这是——婚纱？”
“没错，就是你给这个青花瓶子笼的那件婚纱，净琉璃在帮你整理的时候，在婚纱的里衬上发现了这个——”他一边说，一边将烟杆插入后领，双手将手里揉成一坨的婚纱牵开，翻出裙摆的里衬，怼到一页书眼前。
雪白的绸幔上，三个红色的血字依稀可辨。
血色殷然，字迹模糊而潦草，明显是在仓促间写就。
一页书蹙眉，凝神细辨——
“天——不——孤——”
“对，天不孤。”慕少艾笑了笑，将婚纱拢起，重新揉作一团，“是个人名。”
“净琉璃派人查了一下，传说这个人身负某种特殊的技能，所以他在苦境很有名，非常有名——”
“此人号称‘医邪’，却并非医生，从不医人。一页书，你猜他是医什么的？”
“什么？”
“瓷器。”
“瓷器？”
“一页书，你听说过锔瓷吗？”
“一种古老的、修补瓷器的方式，这门手艺如今已近失传。”
“天不孤，据说是苦境大陆上现存的，这门手艺的最后传承人。”
“内行事要交给内行人做，”慕少艾咧嘴一笑，冲一页书紧抱在怀中的人扬了扬下巴，“虽然我老人家治不好他，但是这个人，或许……可以？”
“要不然，他又何必将这个人的名字，悄悄留在这婚纱上？”
“这三个字，是他留在婚纱上的？”
一页书垂下头，目光再次落在怀中紧抱着的、昏迷不醒的人身上。
——是了，那个时候，烨世兵权伤了你，你的脖子一直在流血。
——这件婚纱，是我在仔细检查后亲手穿在青花莲瓶上的，除了我，只有你接触过这件婚纱。
——所以，婚纱上的血字，是你用自己的血写上去的？
——你当着我的面，亲手剥下莲瓶上的婚纱，丢在婚仪舞台的地板上，其实，是要借这个机会，以血为墨，在婚纱上给我留下讯息，留下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救你的人的名字？
——你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左右素还真的抉择。
——你说，你要回家。
——原来，你早就料到了一切，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你跟随烨世兵权离开，是因为你早已下定决心，即便粉身碎骨，也绝不让自己成为烨世兵权背弃承诺、撕毁盟约的藉口，以公理信义为套索，将烨世兵权、将破军府、将集境，牢牢绑上苦境的战船，为苦境的未来挣得一线生机！
——素还真！
“真狠啊！”
慕少艾望着浑身瘫软昏迷不醒、被一页书紧紧拢在怀中的人，眼神复杂，说不清是赞叹、钦佩，还是怜惜。
“不得不承认，这家伙是真聪明，对自己也是真狠！”
“素还真，你再聪明，也终归是人，不是神仙。”
“天道无穷，人的算力却终是有限。”
“算得尽天机，算不尽生死。是人，便终有救不了自己的时候。”
“你将自己逼入如此绝境，那个人，真的能救你？真的能……救得了你？”
浮云归岫，晚霞尽散，那轮势要烧尽天地的绚烂红日亦终沉于海平面下。
日落，月升。
海蓝似墨，星河悬天。
巨大的“妖世浮屠号”邮轮似一尾蓝鲸，孤寂地航行在星空之下、墨海之上，船行正前方，苦境大陆的深蓝色海岸线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几是肉眼可辨。
月明星朗，万点繁星倾泻于墨色的海面，星光与波光交错，美得如梦似幻，令人目眩神迷，几乎分不出哪里是海，哪里是天。
一如昨夜。
只是，今夜“妖世浮屠号”朝天扬帆的巨大帆顶上，再没有闪烁的霓虹、徐徐盛开的洁白莲花，以及，莲花花蕊上，代表释家的金色“卍”字徽记。
昨夜，他偎依在他的怀里，与他闲聊，陪他一起看星、看灯，看漫天烟火。
今夜，他躺在他的怀抱里，了无生息，那双原本比天上星子更明亮、更美丽的眼睛紧闭着，不论自己怎么呼唤，都得不到半点回应。
隔日，隔世。
昨夜，你曾亲口答应我，不管今天发生什么，都会顾好你自己，不会——再离开我。
原来，你的承诺，是以现在这种方式兑现？
素还真，你对我，何其残忍？
天地间一片静寂，除了海浪拍击船舷的声音和邮轮发动机单调而低沉的轰鸣。
慕少艾早已离开，他说天不孤其人性格孤僻古怪，不喜与人交际，此人匿世已久，行踪不明，净琉璃已经调动释家全部力量搜寻他的下落，如有发现，会第一时间赶来告知。
长时间久坐的身体有些麻木，一页书动了动，调整了一下姿势，让素还真的头斜枕在他的胸口。
怀中人纤长的睫羽轻轻地颤抖着，仿佛蝴蝶的翼，陷入深度昏迷中的人似乎睡得并不安稳，冰冷的身躯软软地靠在他身上，明明没有丝毫动静，一页书却分明地感受到，这具身体正发出痛苦的悲鸣。
素还真，你现在……是不是很疼？
慕少艾说你全身的骨头都碎了，你现在……该有多疼？
可是我，现在，除了抱紧你，什么都做不了……
他闭上眼，将双臂收得更紧。
用心感受怀中身体的每一次颤抖，每一次抽搐。
恨不得将怀中的人，摁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仿佛只要他一松开手，怀中的人就会化光飞去，散入这漫天星辰间，从此，消逝不见。
寂静的夜晚被直升机螺旋桨启动的轰鸣声打破，“妖世浮屠”号邮轮顶层最大、最舒适的豪华套房的门被骤然推开，有嘈杂的脚步声穿过回廊，踏上船舱阳台的甲板。
净琉璃气喘吁吁的声音在一页书耳畔响起——
“我们查到了天不孤的所在。”
“他在——千竹坞。”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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