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阮小七领着林黛玉下了关,把桩上缆的小船解了,坐上船望水寨里去。芦苇丛中,渐渐望着青山斜阻,水接遥天。转过山后,露出一带岸上水寨,又有许多水中小岛,皆建着小寨。到处刀枪剑戟,四周竹枪鹿角。水面战船小舟不断来往,岸上树稚新条不绝绕篱。茅檐傍泊,桑柘成林。篱外高悬沽酒旆,柳阴闲缆渔翁船。
小七把船撑到岸边,扶林黛玉上了岸,入水寨里来,放声叫道:“老娘,我带了人来!”
黛玉只觉地面鹅卵石叠叠层层,一路轻轻慢慢踩着,竟不累腿脚,反而微麻舒畅,十分有趣。一些石缝与卵石间隙中流淌着肥珠子搓出来的水,空气中充满着肥皂味儿,不知脏的小猴儿仔们喜爱蹲守那黑黢黢的石缝,去戳五彩斑斓的小肥皂泡泡。
二人径到一处寨房门前,只见一个婆婆走将出来,嘴里说道:“你两个哥哥还不见影儿,你如何这时回来?”这便是阮氏三雄之母李氏。
李氏正要与小七说些甚么,忽然见着林黛玉,把话咽了回去,沉默了一会儿,拉着脸道:“快进来吃茶罢,仔细石路湿滑。”
当下二人进屋,李氏正要捧茶碗来,黛玉见她腿脚不便,心里好生难为情,连忙上去自己端茶。面前摆着两个一样的碗,刚碰到左边那个,李氏便道:“那一碗是酒。”黛玉听说,便拿了另一个,又把椅子为李氏挪好,扶她坐了。
那阮小七把酒一饮而尽,只过半会儿,忽然天旋地转,望后扑地便倒。林黛玉唬慌了,不知发生了什么。
李氏放下碗来,朝黛玉正色道:“小姑娘,他吃了蒙汗药,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你快趁此时逃罢!外面缆着船,我请几个信得过的来摇船,再给你些盘缠。到了金沙滩,可见一处酒店,就安全了。”黛玉不解何故。李氏叹道:“许是过去在石碣村穷苦惯了,不能婚娶,如今山寨上过得自在快活,想老婆想疯了,一时糊涂,忘了廉耻!是我管教不当,竟让他做出拐骗女子上山的勾当来!如今做出这等丢脸事,他爹泉下得知,如何能安心。”说罢,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黛玉忍俊不禁,方知误会一场,于是好言哄劝,把事情来龙去脉都说明白了。李氏始终踌躇,问了好几回才肯信,连连叫苦,忙去给阮小七调解药。
黛玉此前不曾见过蒙汗药,更不知有何弊损,因此十分担忧,守了约一刻钟,那小七才如梦中睡觉一般爬将起来,摸着脑袋说道:“我好像没吃多少酒,恁地醉了。方才说到哪里来着?”李氏赶紧转过身去不说话,黛玉抿着嘴笑起来,阮小七一头雾水地看着她们。
吃了茶,阮小七向李氏报备了,领着黛玉去后边小竹林。果然几处竹篁沿小径曲折,青郁郁一片翠凉,路旁设着小石桌并几个石墩磨成的凉椅。石桌上放着未编织完成的竹箩,下边也放着几个编织成的笠帽。
黛玉见了,不禁喜笑颜开:“这些都是你做的?”阮小七骄傲地笑一声:“都是我娘编的!以前在石碣村时,草房附近也有竹林,我们兄弟三个平日用的帽子器具都是老娘用竹条编的。竹子这玩意儿,有韧劲,坚固,还给咱们家省钱。”说着,走过去取了个笠帽,递给黛玉:“喏,你瞧。”
黛玉接了,仔细一看,见竹条脉络紧密繁复,经纬变化多样,似花开一般,编之有序,倒也美观,因道:“全是婆婆一个人做的?”小七道:“那当然,这般本事,山上只有她一个!”黛玉笑道:“这才是巧夺天工呢。”小七道:“这算甚么!”便拉着她回去。
李氏听说黛玉要看竹编,领着二人到了另一间房。当下推开门,只见里头放着李氏平素编织的各色作品,有未编完的,也有已染色的。桌上放着竹编的红黑染色花瓶,茶杯,酒碗,盒具之类,椅脚边堆着些竹篮,墙上挂着竹编笠帽,其余地方随意放着竹箩,竹筐,箕畚,摇篮,竹扇,蓑衣,撑杆,渔网之类。
黛玉看到桌上一套茶具:茶壶,壶盖,小盏子,盏托,都编得玲珑精巧,虽未涂纹染色,却反而显得素雅可亲。
黛玉赞赏不已:“实在是手巧至极,有这样茶具在此,其他的都不稀罕了。”李氏坐在椅上,顺手拿起个未编完成的竹篮,低头笑道:“姑娘可别奚落我们咧,你肯定甚么贵的好的、玉做的珠子做的都用过了。”
当时黛玉看李氏手上动作有趣,便注目凝视。但见她编织经纬,穿插榫卯,或削或锁,时扎时套,如行云流水,使人眼花缭乱。
阮小七笑向黛玉道:“看出些门道了么?”李氏放慢动作,说道:“你也是个怪人,这哪是一两眼就能看明白的。”阮小七道:“我说笑的。”黛玉笑道:“我慢慢看,多看几眼,或许能学着点儿,今后也编个玩意儿出来。”阮小七道:“你手太嫩了,不适合干这个。”便要拉她去别处玩。
黛玉忙拦道:“‘临河而羡鱼,不如归家织网’,我虽不能一时半会儿学成技艺,却也能充实见闻,有所收获,不失为一件趣事,总比日后想念时却无从下手的好。”
阮小七听了,笑而不语,给黛玉挪了张椅子,离李氏更近些。黛玉坐了,仔细瞧着李氏的手,却登时怔住,一时为难起来。
随着距离的拉近与视线的聚焦,刚才没注意到的细节也变得无法忽视了。这个老农妇手上的皱纹多像洗过的布衾上的细小褶皱,皮肤粗黑顽劣,污垢和疤痕清晰可见。这双手曾经扛着锄头在石碣村的农田中耕耘,曾经一把屎一把尿地将几个弟兄拉扯大,曾经为了家人拿着渔网早出晚归。
这个娘们儿做着最苦最贱的脏兮兮的活儿,顶着一颗脏兮兮的头颅,带着脏兮兮的手,出没在脏兮兮的山田之间。这双肿胀皲裂的老手,即使是如今想方设法洗得体面些,在梁山的庇护下得到暂时的歇停,也无法将几十年的沧桑痕迹洗干净,只会越变越黑,越变越粗糙。再往上看,这个农妇在为孩子操劳的枯燥岁月里变得那般样貌枯黄,腰背佝偻如芦苇。即使连夜把最好看的旧围裙洗出来,把沾着皂角味的衣角卷起来,在裙子上缝出时兴的花纹,也无法再装饰她那一身僵硬的线条,那里面可没有柔软如鹅绒的脂肪。
林黛玉癖性喜洁,向来见不得这些东西,当她将其尽收眼底后,不免脸色大变,开始心不在焉,闷闷不乐。当然,从外表上看,她只是看李氏的编织动作入了迷,以至于眼都不眨。她微蹙双眉,抿起嘴唇,两眼灼灼发光,像是在隐忍着什么,又像是在挣扎着,又或者说,只是单纯的快哭出来了。
待李氏把竹篮放下,她虽然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内心却更加阴云密布,甚至可以说正怀揣着一种剧烈的痛苦。微笑很快就会从嘴角下去,但心灵上的痛苦却会长久留存。
李氏看天色已晚,叫小七注意着阮小二、阮小五的动静,又让他给黛玉挑一个竹编制品。阮小七说道:“我有甚么好挑的,又不是送我。”便看向黛玉说道,“你喜欢哪个,拿走就是。”黛玉道:“我真心爱这套茶具,既别致又实用,有了它后都不想再用别的茶具了。”阮小七笑道:“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个。刚才你说这玩意儿好时,我就想直接送你来着。”
阮小七把竹编茶具包了,交与黛玉,又问她是否需要他送去后山,黛玉道:“我今天身体好多了,正想多走些路,就当是逛逛。”于是同阮小七和李氏道别。
走在回后山的路上,林黛玉把这包茶具紧紧抱在怀里,像是对待一只受尽风吹雨打的孤苦小动物。当她从包袱的空隙间看到竹条时,方才那种剧烈的痛苦又带着羞耻的寒意掠过她的心灵。
她之所以多次这般感到痛苦,并不是无法接受农妇的那双手,而是无法接受正排斥着那双手的自己。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靠近那双手其实是自己主动表露的需求,而那双手又是怎样地创作着一门民间艺术,在这个关口处,她的第一反应既不是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本身,也不是阮家母子的真挚无假的待客善意,而是那双手多么的粗糙、多么的肮脏、多么的贫贱!
要知道,在林府和贾府,即便是最下等的丫鬟和戏子都是指如葱根、水灵清秀的,连婆子都至少要干净体面才能入闺房伺候,手脚脏了会被主子责骂甚至更严重。以往她在府苑宅邸里所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绝不至于有那样一双糙得好似打完仗回来的手啊!然而,正是因为自己当时只会计较他人的脏乱,所以反倒显得自己才是不够高洁的那方了。
“这样的一双手,在以前……”她喃喃自思着,心都快停止跳动了,仿若一个惊恐不安的孩子,“别说是触碰我了,就是碰一下我的床铺,也是不可能的。如果被别人看见这双手摸了我的房间,回头我肯定还会被人编排,说是没了大家千金的体面,丢了份儿……或者说是林府的格调也不过如此,又或者直接说我管家能力不足……这样的手……她和我一样都是女人呢……唉,我真的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啊!”
这个撕心裂肺的想法对她的影响是如此强烈,竟使她在刹那间几乎忘记了一切,对周边任何事物都见若未睹,仿佛独自行走在一个幽暗封闭的思想空间里,只是在不断地考虑、回忆、思索着自己方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想法。
她对阮小七越是感激,对李氏越是欣赏,就越是无法接受自己竟然嫌弃李氏的脏手。她发现了自己拥有着这样的道德瑕疵,发现内心深处居然有了一闪而过的假清高。她任何时候、任何时候都不曾产生过类似的痛苦感觉。她为自己竟有这样一面而感到痛苦,为自己还不够高洁、不够真实、不够爱而感到痛苦!
痛苦,这份根植在她血脉里的痛苦,永远无法从她身上剔除的痛苦,或这说这份痛苦的隐喻,使她变得愈发果断,也愈发多愁善感。她为自己朝露般迎向新生的状况感到惊异,却也深感在意料之中。一个完整的、崭新的世界,正神秘莫测、似隐似现地降临到她的心里,探入她的精神最深处。
林黛玉不禁回头望了一眼后方的水寨。远方的湖泊飘飘闪闪。那水肯定有一股隐约的皂角味儿。还看得见一些竹子。
她永远爱上不会开花结果的竹子,永远爱上那不卑不亢的笔直身段,和那蒙雾牵露的风韵,和那身难掩姿色的粗布绿衫。当竹林出现在她的世界中,她会以其为灵感吟诗作画,而当竹林出现在李氏的世界中,她会以其制成竹篓笠帽,为每一个在湖泊上打渔高歌的阮家儿女护航。
如此截然不同的选择,截然不同的年龄,截然不同的身世,截然不同的命运,截然不同的两位女性,居然在这里相遇相知,甚至可能此后余生都一直在同一座山、同一处湖泊里相会!这是只有在水泊梁山上才会发生的事情,如果她还待在深闺之中,是永远不可能体会这种令人脱胎换骨的痛苦的。
看!前方地平线上升起一抹红霞,保不齐就是那些手巧的妇人在背后编织而成的,这玫瑰色的黄昏,兴许就是她们把作品染色涂抹后的成就。她实在是忍不住想倾诉了:梁山泊,到底应该是埋怨,还是该感谢你的存在呢!下次再去水寨时,我一定要给他们母子道歉啊,否则如何睡得着觉……
夜晚来了,穿着黑丝绒的女神用深色的裙袍笼盖着梁山,笼盖着每一个埋头苦干的人,笼盖着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农妇和渔夫——这些仿佛用钢铁浇铸而成的人,这些总是在流血流汗的人——人,穷人,生活在石碣村里的人,从诈害百姓的贪官手下奋然而起的人,胆大包天的好汉!
黛玉,这个向来多思多想的姑娘,这个眼里全是深情、心里全是热爱的姑娘,这个看到一片落叶便想到全朝代的兴衰、看到一朵落花便想到全人类的生死的姑娘,正对着此时的夜空浮想联翩。
她的头顶上,正燃烧着连绵起伏的高山。而梁山的轮廓,一把劈开夜空的斧刃。星星,斧刃上的盐。月亮,农妇头上残旧的头巾。长云,好汉手中发疯的钢铁。冷峻的钢铁沾着滚烫的热血,被拧进水泊。盐在水泊里淬火。于是星光更粗糙,群山更咸,尝一口都刺激舌头。而思想则更纯粹。透过斧刃不规则的齿边,黛玉仰望着晚星,几乎被它们那散发糙味儿的宁静所迷惑,几乎要爱上这里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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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李农妇巧制竹编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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