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林冠自从上回被杨志一枪撂倒了,养了好几日才下床走动,因年少气盛,满心不服,总缠着要比试。这日寻不见杨志,便心里盘算道:“莫非是去纠缠林妹妹了?这厮又不安分,若真敢向林家提亲,看我们父子不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于是连忙跑去捉人,那边林黛玉才看完一本书,正望着后院的篱花远山在描画呢,回道:“往日常见他路过,今日还没见人影,或许就在附近,再找找看呢?”
林冠本想提醒她莫要搭理杨志,不想才踏槛过帘,便闻一阵幽香扑了脸来,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只能迷迷糊糊地点头咂嘴,一并连黛玉在说什么都听不清了,最后失魂落魄地出了门,哪里记得提醒之事。
这里黛玉落笔后,又题诗一首,自己审了一回,觉得美中不足,便丢去炉里烧了,把来重画,又看出些新的不足,自寻思道:这就对了,就怕看不出哪儿不好。于是再度铺好纸张,备好笔墨,趁兴而画,但有看着不好处,即刻焚烧,不觉间竟画了几个时辰。
纱窗缝里透出月光来,黛玉正要歇息,抬手理窗时,忽见外头树荫子下坐着一人,不是杨志却是谁?黛玉心想:“弟兄们找了他一天,他怎的躲在这儿?看他垂头静坐,半晌也不动弹,莫不是睡着了?”又想道:“昨日雨露未干,深夜湿冷,他又穿得单薄,便是鲁大哥来了,也保不齐会着凉,这山上没有大夫,条件也不算好,若得了病可不好受……男女避讳固然可惧,可有些事终究比条条框框重要。”于是带了件披风出门去。
原来这二龙山易守难攻,官兵许久不曾来,山上连日无事,众人不是舞枪弄棒消遣,便是相伴看深山幽静,宫观寺院,闲走乐情。那鲁智深常睡在宝珠寺,杨志却过不得,只静了几日,便闷闷寻思道:“俺又不是出家人,五戒与俺何干,总看着这些佛相的眼睛也不自在,搞得心头莫名慌,好像真成信佛的了,洒家也算个寨主,如何过得越来越不快活!”
于是整日买醉,愈发低迷丧气,有人叫他一同顽耍,他也不理,反倒说话难听。山上人都知道他性情怪癖,向来没有朋友,出于名分上请了他几回,客套完后便再不同他计较。杨志本期望鲁智深来同自己说几句话,谁想说了几句,反倒越发自觉比不得鲁智深,又少不得比划武艺,占不得上风,真是自找没趣,两人的交情不增反减。
杨志终日被心魔纠缠,没有释放处,不想搭理来比武的林冠,也不想投身山寨事务,便独自闲步到溪边,倚着朴刀,低头看那镜花水月。忘情时,忍不住伸手触摸。当下苍苔露冷,夜风不止,溪水正寒,虽是只有一二尺深浅的水,却寒冷的当不得。杨志腾的把手抽回来,水中残月却已被搅乱,不多时,又静静地浸在水中,不再动了。
杨志叹息了一回,合上双眼,却始终无法入睡。不想水面上隐约飘出一个身影来。杨志余光瞥见林黛玉轻手轻脚的,不免想笑,却不作声张,赶紧合眼,当没察觉。黛玉站在十步开外,拾了颗石子,往他那头飞去。石子咚的一声,溅起水花,却不见杨志反应。
黛玉心想:“他是个风吹草动都警惕的人,合眼都不肯松开朴刀,现在却一动不动,看来真是睡了,只是不知为何偏到我这儿附近来?”又想:“说到底,这里是他的山寨,他要去哪儿睡哪儿只凭心情,确实不好捉摸。”于是一面觉得自己管不得,不好管,一面又可怜他会着凉,踌躇起来。如此拉扯了半晌,还不见杨志动静,这才深信他睡了,最终还是可怜,怕他回头伤了风,冻出毛病来,便要拉他一把。
黛玉把披风取下,盖在他身上,因担心披风脱落,又羞于绕前去面对正脸,于是将披风反系,当作幅巾一般,在脖颈背后打个结。杨志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心里喜气洋洋,只不作声。
黛玉理好后,很快觉得肌骨寒冷,转身要回房去,不期被拉住衣袖,吓得显些踉跄,忙挣开道:“拉拉扯扯的干什么!”杨志把披风扯下,递还她:“洒家可不像你,耐造得很。”黛玉又道:“纵使你是金刚,只穿一件衣裳在水边坐一夜,也必定叫苦了,何况昨日下了雨,湿气未散,你再要拿身体耍笑,到时候染了病,教别人为你担心烦恼。”说完,自觉失态,当即红了脸,把披风塞回给他:“谁要担心你!”赶忙要回房去,那杨志一路跟着。
眼见甩不掉他,黛玉气道:“你怎么夜深时跟在女儿家身后?”杨志回道:“那你怎的要担心洒家?”黛玉叹道:“我是见你受寒受冻,关乎身体安危,所以不忍,可你追着不走,我要回房去,你也要进去,可真真胡闹!且别说这不成体统,便是不管体统,我们也只算一般相识,不该作此举动。你怎么从不放尊重呢?”
杨志听了,扭过身去,背朝着她坐在阶上,说道:“洒家从未与女人打交道,以前怎地待人,现在也就这样,没想恁么多。”
黛玉道:“你要一直活在以前吗?”
杨志沉默半晌,说道:“那你又不肯给洒家机会,每次劈头就骂洒家,还要去告状!洒家其实也想改的,但总被你骂,心都冷了,也就懒得去改。这次你告状了,林教头指定恨死了俺,俺没了机会。”
黛玉听了,实在忍俊不禁:“我哪里要告状了?你不信就去鲁大哥那儿打听,把信拆开来看,何曾骂你一个字?没想到我一句顽笑话,你当真恼到这时,以后可再别这样了,否则遇上说话比我更重的,你岂不当众大哭起来,叫大家都来哄你?”
杨志嘁了一声:“谁要哄了!洒家才不可能这般丢脸!”又低了头,嘟囔道:“原来你把信交给他了……也对,他是大哥,比俺强……不像洒家,送花石纲失陷了,送生辰纲被连累,指不定在给你送信的路上就被害死了,也没人在乎。”
黛玉道:“怎么忽然说这种话?”杨志道:“你知道原因。”黛玉哭笑不得:“我怎么会知道呢?”杨志道:“俺早说了几回,你自己不记得。”黛玉道:“真是我的不是?还望头领点明。”
杨志跳起来,转身喝道:“不是说了几次么!还要怎地说与你才行!在黄泥岗说了一回,在曹兄店里也说了,前几日也说了,你还要听几次才行!洒家对你有意思,有意思!这够了么?说好了让俺去送信的,你要是不信任,何不明说?却一声不响地交与别人,俺心里当然不好受!”说完,早涨红了脸,脖子青筋也暴起,方才还不觉得,这时话音落完,忽然又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转回身去,心里郁闷,一屁股坐下,哼了一声:“都说了,你满意了?”声音又慢慢小了下去,“却将俺面子哪里搁……”
此时黛玉也羞得说不出话,退后几步,以绢掩面,红着脸道:“你、你这该死的,胡说八道!弄出这些混账的话儿来欺负人家。”
杨志气笑了:“洒家本来不说的,你却叫洒家点明,洒家若是撒谎,你指定怪洒家忒虚伪,这下如实说了,你又骂混账。只是长了张嘴,就恁地为难,俺这辈子也不开口了。”
说得黛玉也嗤的一声笑了,一面揉着眼睛,一面笑道:“这可不敢,你可是头领呢,弟兄们都需要你,你若不发话,这山寨怎么长久?”杨志受用这话,把眼去瞟她,又要躲,又要看,压着嘴角道:“这可是真心话?洒家不信!”
林黛玉笑道:“洒家若是撒谎,你指定怪洒家忒虚伪,这下如实说了,你却又不信。”杨志也忍不住要笑出声。
这“洒家”是西北厮杀汉用语,鲁智深与杨志都说陕西路话,故自称洒家,两人有时故意用方言交谈,教林黛玉听了也一知半解。黛玉对南北差异早有上心,觉着有趣,此时有意要模仿。
杨志道:“你学着俺学枪棒都比学这个好些,快改过来,女人家自称洒家,多不像话。”
那蝉翼似的手绢后头吹出却几声轻笑:“洒家偏不,还望头领支持女人家称呼的自由。”
杨志嘴角抽上抽下的,心里却还想着:“明明是她让俺受了委屈,俺又没得到好处,凭什么笑?俺正该在气头上,若是这样就笑了,显得俺的脾气好没分量,教她觉得俺是好哄的,日后就随便开玩笑了,全不把俺的委屈放在眼里!”于是努力压着笑意,装晦气道:“找你的鲁头领支持去,他才是大头领,连送信这事也得他才能办,何况他,只俺也叫洒家一个的支持,能算甚么。”
黛玉慢慢拿下绢,眨着两只露光盈盈、大如牛目的眼,笑道:“何必这么孩子气呢?”杨志冷笑道:“你说这话可得考虑好了,洒家比你大多少,又比你走过多少千难万难的路?洒家若是早成家,儿女都和你一般大了!”顿了一下,又红着耳朵喝道:“你到底知不知道!”
黛玉道:“既然这般大了,还要我来哄,岂不更羞?”杨志喝道:“谁要你哄来!”那黛玉转身就要回房去。杨志又喝道:“谁要你走了!”
黛玉道:“这里没有鲁头领,我照你说的,去找他便是了。”杨志气得牙痒,急得脑热:“行、行!你要呕死俺!俺再不夜黑时来你房门前了,你不要去找他,至少今晚不要!”
黛玉叹道:“要是再来个头领就好了,你和大哥都有些孩子气。”杨志忙道:“别别别,不来了不来了,两个就够了。”黛玉道:“你我都可以多些朋友,这山上只鲁大哥待人好,常来找我解闷儿。”
杨志冷笑道:“他可以来找你,洒家就不可以。”黛玉道:“怎么不可以了?你若真要来时,谁敢拦呢?”杨志沉吟片刻,又道:“你又不想见俺,俺去作甚?每次都被你骂一顿。”黛玉笑道:“可别冤枉人,方才说的都忘了?分明是你不尊重在先,我又不会什么十八般武艺,要不那样时,岂不真成了姊妹们说的那样,任人冒犯了?”
杨志听了,闷声思考半晌,觉着确实有理,便点头道:“那以后洒家都改了,你会对洒家改观么?”黛玉笑道:“这就对了,其实换位思考并不难。依我看,你是杨家将出身,江湖闻名,又有一身好武艺,更是打下这二龙山的重大功臣,固然够好了,只是还未尽善。以后你常记着换位思考,多体谅他人难处,还不知会怎样受欢迎呢!”
杨志心里喜气洋洋,笑道:“借你吉言,只是比不过你的鲁头领。”却猛然想道:坏了,真成被她哄好的了,好没出息……转念又想:算了,敌不过她,就这样吧。
林黛玉笑道:“你们兄弟如此默契,我不敢轻易点评了。那边说‘你的杨头领’,这边说‘你的鲁头领’,原来你们想的都是一样。”
杨志一听,冷笑道:“默契么?俺和他两个谁也看不上谁。”黛玉满脸好奇,问道:“鲁头领那样大方,怎会看不上你?你因何对他如此偏见?”
杨志不情不愿地说道:“洒家和他相遇时,你中了暑气,所以不知全貌。洒家与他斗了一场,却没分出胜负。俺是为了出气才和他斗的,却略逊一筹,不仅没出气,反倒落个没脸。嗯……俺有点介意这个……”
黛玉笑道:“你和他较劲至今,就为了这个呀?”杨志道:“岂会恁地简单!俺们没分出武艺高低,就另外较劲,只是你没发现罢了。”黛玉听了,作倾听状,忙道:“什么有趣的,我正闲着呢,快说来解闷儿听听。”
杨志笑道:“俺报上官职,说是东京制使的便是,他回的甚么?‘延安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军官鲁提辖’……”瓮声瓮气地学起来。
黛玉道:“原来如此,东京对延安,制使对提辖,还比你多了个老种经略相公帐前,真是比下去了。但我想那不过是无心之言,大哥并非计较。”
杨志冷哼道:“他就是计较!他都不计较了,那谁还计较?他不仅要拼武艺,拼职衔,还要讽刺洒家!洒家刚说是东京的制使,他偏说牛二之事拆台,笑话俺只是个刺了金印的犯人。他说他三拳打死了镇关西,甚么镇关西?俺自小流落关西,学得十八般武艺,一身绝学,也没自称过镇关西!后来俺才知道,原来只是个杀猪卖肉的屠户。他必定把那郑屠当作狗一样的东西,不配叫作镇关西,可却偏在俺面前承认这个名号,哼……也对,说打死了一个卖肉的,哪有说打死镇关西来得有脸面?还炫耀那身花绣!他既如此不留情面,要与俺竞争较量,那俺也回敬过去,便说他在大相国寺管菜园的事。总之,俺们从来不是你看的那样平和。”
黛玉道:“可我想他真是个好人,本性潇洒,你何苦陷在里面出不来?”
杨志哈哈大笑道:“好个不出闺门、不晓世道的小娘子,你别看他生得粗犷,其实脑子灵光得很!他要是心贼起来,把你抹干吃净了,你还要给他说好话!他那是趁你松懈时来套近乎,知道你门户关得紧,所以平时不管,只看准合适时机再进去!小心些,你的好哥哥要拿你作人肉馒头,不会冷落了你。”
林黛玉听见这话说得直白又下流,登时红了眼睛,啐道:“你这该死的,果然信不得你,刚才和你说的,全成耳旁风。大哥只将我作亲妹妹,你却只顾胡乱编排!你若是见不得我有亲朋好友,干脆一刀抹了我才算干净!”
杨志听了,也不当回事,心里冷笑:他自姓鲁,你自姓林,哪有半点亲缘关系?真要动手时,谁管那些口头好话?你也是天真,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算了,既然她确实不懂,俺也别揪着不放了,都怪俺自己倒霉,总是撞上破事,本以为山穷水尽时,忽然遇着恁么个顺眼的女子,该是时来运转,柳暗花明了,却不想频频受挫,可见俺始终时乖运蹇,就认命罢。
于是阴着脸道:“好吧,洒家错了。这不是慢慢在改么?总是要个过程的。洒家曾说过,既然俺没死,也不会教你死,所以你大可放心,俺最近没有跳崖的心情。”
那黛玉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嗤的笑出声了,说道:“从古至今天性怪癖之人甚多,倒还是第一次见到把跳崖当闲乐的。阿弥陀佛!别的心情都好,只是可再别有跳崖的了,否则大哥也会伤心的。”杨志道:“他不可能为俺伤心,他还在计较。”黛玉道:“他真是个大度的人,不会总把那些事放在心上,只要你不计较……”
一语未了,杨志高声喝道:“俺们胜负未分,你却总要偏心他!只他大度,就俺一个小气?凭甚么非得是俺不去计较!凭甚么不能是他刻薄针对在先!”黛玉笑道:“我就说你孩子气,还不承认?这么愚钝,还说比我多走许多路?羞。”又拿手指在脸颊上比划。
杨志吃她这一笑,不觉神魂早荡,真是又气又爱,只是盯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黛玉道:“其实你也大度,真论起来,你竟然样样都好。大度人就办大度事,当然该你先不计较。可得小心了,若是被他抢先来讲和,又落下风,那才叫分出胜负呢。”
杨志渐渐红了耳朵:“你以为编些客套话就能哄骗洒家,洒家不吃这套!俺懂得先发制人,才不需要你教……”
黛玉:再来个头领就好了。
武松:没错,正是在下![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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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杨志酸解英雄结,黛玉娇谑好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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