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在去看陈丽鹃之前,他们打算先去早市吃一顿早饭,再买一束花。
早市在长隆公园附近的桥洞底下,摆摊的老年人很多。所以他们第一步是先取点现金。
陈在林去镇上银行ATM上取钱时,周普踮着脚往前走两步。
“我卡里就剩七百块了。”周普凑过去看一眼,“你还有多少余额?”
陈在林完全没有遮挡的心思。
周普瞅了一眼,了然:他这点余额也确实没有小心的必要。
算上自己的余额,他俩省着点花的话,勉强能过个年,但是年后必须得去找工作了,不然生存都是问题。
周普:“你都不存钱的?”
“不存。”陈在林耷着眼表情恹恹的,丧得很。
周普气不打一处来:“你就没想过以后万一生病了怎么办,没钱吃饭怎么办?”
“那就病死。”陈在林回答得没有丝毫停顿,“或者饿死。”
周普:“……”
这人真是把摆烂进行到底。
陈在林不会想以后的事情。他只把世界当成暂时落脚的地方,行事准则是,有钱就花,没钱就饿死。没有规划,也没有未来。也自然不会有存款。
早市五点就开,很符合老一辈的作息。
摊贩铺着一张布坐在小板凳卖着,随处可见的老年人,提溜着带着滚轮的小布袋子和摆地摊的小商贩打价格。
热腾腾的煎饼下肚,他们在附近买祭奠的花束。
随后,车的挡风玻璃前,陈在林安静地握着方向盘,周普捧着一大束百合和菊花坐在副驾驶,心情就臂弯里的花瓣一般颠簸零落。
低迷的情绪一直延续到他们站在那块墓碑前,脸色更像墓碑上冷硬的冰碴。
公墓偏僻、空旷,此时只有他们两个人。
四周是还没化干净的一片白雪,日光下,刺目得叫人睁不开眼。
墓碑的照片中,女人的笑容温柔,是没有遭受苦难之前的模样。
他们在雪地里站了片刻,两相无言,唯有飞鸟掠过重重山。
周普把冻麻的手塞回口袋,偏头问:“陈在林,你还怪她吗?”
陈在林蹲下,把走过来时捧在怀里的白菊放在墓碑前,以沉默的背影回应他。
空旷的寂静中,连羽绒服细微摩擦的声音都听得清楚。
高考志愿被改后,陈在林和陈丽鹃大吵了一架,然后冷战了好久。可他们家的这个经济状况是不支持他复读的。
外出兼职占用了很多学习时间,转专业的事情自然也就搁置了。他也就这么将就地读了下去。
要说不怪……其实他从前想过无数次,也后悔过无数次。完全不怪是不可能的,这件事儿已经成了他心里的一个梗,看似无处可寻,但其实一辈子都扎在那里了。
可是做出这件事的人已经不在了。所以他的那些怨念无声无息地淡下去了,再也找不到源头。
周普又问:“或者说,你想她吗?”
还是沉默。
要说想……也不能说不想。陈丽鹃从小牵着他的手,一个个教他辨音识字。陈在林从小到大成绩就不错,也有她的功劳。她没去世之前,周平留下的负债,她都一人扛下,一点没让陈在林知道。
每当他孤身一人走在世间时,也会在许多个瞬间想起,那盏曾经为他亮起的灯。
他对生母陈丽鹃的感情太复杂。他一边想要离开,一边又满心愧疚。
良久,陈在林沙哑着回答:“我不知道。”
“要是人的好和坏都那么纯粹,我也能做到爱恨分明。”他手垂在两侧,苦涩地扯起嘴角。
——但它们往往纠缠在一起,让人理不清头绪。
他迫切地想证明给陈丽鹃看,就算自己不走她设定的那条路,也一样能到达所谓的,光明彼岸。
可直到某一天的傍晚,他收到陈丽鹃的病危通知——因为心血管疾病卧床在临昭的医院。
那是陈丽鹃第一次以及最后一次进临昭的医院。
她死在春将来的冬末。
在她的葬礼上,陈在林见到了很多从前见不到的亲戚。陈丽鹃生前想见却见不着的人,死后倒是见了个全。
唢呐吹得震天响,哭嚎声一声比一声高。他近乎漠然地站在人群中央,一滴泪没落。
他目睹过两次死亡。
第一次他茫然地站在陈丽鹃身边,看着她的眼泪像滂沱的雨,那时尚且不明白死是什么意思,就觉得无非是再也见不着了。
第二次他知道死的含义,但又不是真正地清楚。
他捧着已经变成一个小盒子的陈丽鹃,麻木地站在哭丧的人群里,觉得人这辈子真短,糊涂地过着过着,也就过去了。
陈丽鹃死后,那些被她承担起来的重担,自然而然落在了他的身上。后来……后来的事情一件比一件糟心,光是成为一个普通人,他就用掉了好几年的青春。
等再晃过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这个岁数,认识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地结婚生子,走上人生既定的道路。
再看当年的愿望:事业成功,情感稳定,家庭幸福,母亲安康。
一个也没有实现。
到了现在,还证明什么呢?证明给谁看?
出了公墓,周围是一望无际、绵延不绝的山脉,仿佛将公墓和小镇隔成两个世界,外面的人热热闹闹,里面的人安静长眠。
两个人徒步走在这条长长的路上。
周普跟在陈在林身后,渐渐回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其实对他来说并不久远。
自从来到十二年后的世界,这是他第一次回老家的小镇,粒城。
在临昭驻唱、工作的事情随着他回到家乡缓慢地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粒城的记忆。
他的母亲,他的中学,他的同学,他的老师。以及,他曾经的光辉岁月。
可没来得及回味太久,前方的陈在林突然蹦出一句:“其实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这话把周普吓一跳,虽然说这人说丧气话已经是常态,但这么直白的,还是第一次。
可能是生老病死的沉重话题,让陈在林情绪不怎么好。他孑然一身,和世间的牵绊太弱了,周普想,自己得让他想起来点好的东西。
周普想了想,问走在前面的人:“这么长时间了,你去看过黄春月么?”
前面人的脚步慢了慢。
黄春月是他很喜欢的一位老师,高中只教了他半年书。她总是用温软的声调说:“每个人都有各自发光的地方。”
陈在林很喜欢这个老师,也喜欢她说的那些话,但是那些对于粒城一中,不适用。她的言论被视作一些没什么大用的漂亮话。
黄春月试教了半年就被撤掉了班主任,因为教学成绩落后。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出了名严厉的男老师。
陈在林不喜欢,但不妨碍他年年带着学生喊口号,喊到今年还没退休。
“没有。”陈在林呼出一口冷气,“本来想着过得好点儿了再去见她。”
他侧着脸,眼睛掠过起伏的山脉。
一句像是说了半截的话,周普却懂这里面的意思。
他沉默了一下,最后还是说:
“好不容易有空回来一趟,咱们还是去看看她吧。再往后等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去了说什么?”陈在林终于回头。
周普与之四目相对,注意到对方脸上还有一些不明显的青色胡茬,留了点须后水味。
男人自嘲一般地勾起嘴角:“她问你现在在哪里上班,你说无业游民?以后打算干什么,你说混吃等死么?”
周普卡了下壳,心说陈在林太悲观,他们只是暂时失业而已,不至于一败涂地。
他早就更新了认知,现在并不认为陈在林很糟糕,这人只是成了平凡的人。
现在的他们成了影视剧里常常被忽略的角色,说优秀不是顶尖的优秀,不够一部精彩绝伦的职场精英片。说糟糕又算不上很糟糕,也不够一部让人痛哭流涕的苦难片。
没有狗血淋头的家庭纠纷。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情,只有忙碌安静的青春,无疾而终的初恋,和不被认可的理想,全埋在得体的表情下,消弭于日复一日的疲劳中。
“我知道,谁都希望衣锦还乡,可没有锦衣就不能还乡了?不能见人了?”周普反驳着,又缓和道,“你不想说近况,咱们可以不说,就纯粹问候问候老师不行吗?”
陈在林眼睫轻颤。
周普伸出来一截指尖扯住他的衣袖:“走吧,跟我去一趟学校,你要是不想见她,我进去见她,你在外面等我。”
陈在林没有挣脱,像是默许了。
于是他们就这么彼此牵扯着,沿着荒无人烟的路走了很久。
走到停靠他们轿车的主干道附近,人才渐渐变多,粒城路上的广告少了很多,不像临昭,随处可见比人还高的广告。
热闹的十字路口处,红绿路灯边,是开着车骑着电动或者步行的人群,男女老少,表情各异。粒城虽然经济不发达,却处处透着一股人间烟火气。
“有什么活不下去的,你看看。”周普终于开口劝慰道,“路上走着这么多人,不都活得好好的。”
陈在林在人声鼎沸中叹息一样地想:
是啊,路上走着这么多人,不都活得好好的。
怎么就他,要死要活的。
回头再翻看这篇小丧文,开始怀疑这是我写的?受不鸟了给自己丧到了[化了],大家跳过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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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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