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吃饱喝足,两人在回来的路上又买了些水果和营养品。
县医院离这里不远不近,周普提议骑着家里那辆旧的小电驴去。
他掏出几块卫生纸把落灰的座椅擦得锃光瓦亮,跟新买的没太大差别。
然后两腿一跨,坐上前座:“我来开,你的气质跟小电驴也不搭。”
随后,他用成功人士的口吻说:“十八岁,全款买下一辆电动车。”
陈在林笑笑,问:“所以我的气质适合什么车。”
周普竟然真的顺着这个方向想了下。
陈在林的手掌很大,绷紧的青筋看上去更具有力量感、掌控感。
总而言之,那是一双适合握着方向盘的手。
难怪薛荣会傍上陈在林,这人确实给人一种极具诱惑性的假象。
他自带一种慵懒、沉稳的气质,尤其在穿上西服后,就好像职场上游刃有余的商务人士。
要是他自己不说,谁能看出来他是个大学被退学、两年前还欠着债的打工人?
只有周普知道,陈在林身上的那种泰然自若不是来自于胜券在握,本质上是破罐子破摔。
……想得有点远。
周普把思绪拉回来,为了不让对方太骄傲,故意说:“你什么气质?你就适合开垃圾车。”
结果陈在林不气反笑,笑得比夸他还开心。
周普看他,像看一个神经病。
“看来是委屈垃圾车了。”他侧了下脸示意对方上座,语气矜贵,“上车吧乡巴佬,赏你个脸坐坐我今天新提的车。”
话音落了,没等到陈在林上车,却等到了一只并不老实的手。
周普脸颊的肉又被掐了一下。
不疼,带着点儿亲昵。
他反应快,偏头一避,不满道:“你这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喜欢上手捏人脸?当我是解压玩具么?”
陈在林:“哪家玩具还会怼人,我得多避避雷。”
周普啧了一声,这人才配合地坐上小电驴后座。
转动把手,小电驴嗖地冲了出去。
一月末,粒城不再频繁地下雪,但温度还没完全降下来,柏油马路上还粘着一块块不规则的冰疙瘩,在阳光底下,像一座座水银岛屿。
周普就骑着小电驴,穿越这些岛屿一路抵达县医院,并找到黄老师的病房。
他站在住院部三楼走廊,问陈在林:“和我一起进去么?”
“你进去吧,我等你。”陈在林双手插兜,微抬下巴。
于是周普没强求,敲了敲一边虚掩的房门,里面立刻响起温和的女声:“谁呀?进吧。”
他推门而入,和病床上捧着书的女人四目相对时,礼貌问候:“黄春月老师。”
女人怔怔地看向他,有些困惑,但还是抿唇笑起来。
岁月催使她眼角长出细纹,但照样难掩曾经的昳丽。
她问:“你是?”
周普先把沉重的水果和补品放在床头柜。
“太破费。”黄春月摆手,似乎是想拒绝,“还带这么多东西来。”
“没事。”周普笑笑,拉着旁边的小凳子坐下,“我是你以前的学生,你当班主任时带过我。”
黄春月闻言一顿:“我好多年不带班了,还有这么年轻的学生?”
“那您还记得陈在林吗?”
说话时,周普余光扫着门外,窸窸窣窣的响声昭示着偷听者的存在。
黄春月有些惊讶,却也欢喜:“我记得他,就是那个会自己写歌的孩子,我已经很久没见他了,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这话让门内外的两人均是一愣,尤其陈在林。
他以为时隔多年,黄老师提起自己时会用年级第一、学霸这样的字眼,没呈想却是“会自己写歌的孩子”。
陈在林突然释怀地笑了,眼周有些酸涩。
黄春月一贯温柔的声音将他带回那段流金岁月,和黄老师同班的那半年,是他贫瘠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温馨时刻。
之后他被无常的命运裹挟着掌控着、被各种成功学评判着折磨着,早就把真实的自己丢弃。如今居然要从别人那里摸寻线索。
从前的他……明明困在小县城,一无所有。却充满志气,满眼期待。明明没什么意思的小事,却大惊小怪欢心鼓舞。
后来他去了他梦寐以求的临昭,有了他的位置,可他为什么不开心呢?
他什么都看不透的时候想知道的更多、了解的更多,怎么现在知道的多了,反而无趣了呢?
成长是不是意味着得到一部分东西,同时失去一部分?
他该怎么办?
与此同时,房间内的声音叠着他的心声一同响起,周普替他问出口:“老师你说,他该怎么办?他过得……”
周普舔了下干涩的嘴角,犹豫着继续说:“他……其实过得不是很好,混得不成功,也不是很开心。他后来去了很大的城市,但总是找不清自己的位置。他也回来过,但他的亲人都去世了,也不知道回来干什么。”
其实这也是周普的感受和困惑。
女人在很认真地倾听,发丝在阳光里呈现出如金丝线般的质地。
她合上手里的书,郑重回答:“成不成功的定义都是自己定的。能比过去的自己好,就很不容易。即使你的生活可能在别人看是平淡的、普通的,只要你喜欢,那就是成功。”
周普乖乖点头。
黄春月展开一个春风和煦的笑:“等他回来,就让他来看看我吧,我一直想见见我优秀的学生。”
周普瞥了眼门后,才回头冲着黄春月笑:“好。”
数九寒冬的空气寒冷肃杀,日头却晴朗,午后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直射进来,举目皆白的病房似乎也没那么苍白了。
走出病房时,门边空空如也,周普环视四周,找到那人的高大背影,就行走在走廊不远处。
他几个大步跟上陈在林:“听见她说的了吧。”
陈在林微微眯眼,在大理石地板反射的光芒中,轻轻地“嗯”了声。
或许来这一趟真的治愈了他们的心情,下午五点多再出门闲逛时,虽然游手好闲,却也安之若素。
这么多年过去,粒城有的地方翻新或者扩建,比如今年建了新的商场,还通了高铁。粒城一中和长隆广场就被那片新建的楼簇拥着。
但他们的小区属于旧城区的那片,雷打不动。
缠绕着干枯藤蔓的铁栅栏蔓延一路,陈旧建筑物的白墙上用红漆刷着“建设美好……”的宣传标语,斑斑驳驳已经褪色。
如此萧瑟的场景,让周普触景生情地哼了一句:“白日在街边漫无目的无所事事~”
还没想好下一句的词,就被人接了茬。
他听见前面那人也轻轻地唱着:“深夜里翻开陈年旧事彼此对峙……”
周普瞬间睁大了眼,陈在林在唱歌?没有比这更稀奇的事情了!
关键这两句调还挺有韵味,没有任何伴奏,有点民谣的风格。
随后,让他更惊讶的事情发生了,陈在林竟然又自顾自地哼唱起别的歌。
歌词勉强能听清几句:
“我活得潇洒放纵
何来要死要活
我本就是一俗人
何必附庸风雅”
裹着深色大衣的人一步步踩碎埋在积雪里干枯落叶,身影寂寥。
周普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情不自禁地吹起口哨应和。
陈在林在他的口哨声里继续唱。
周普再也忍不住掏出手机,打开摄像头,趁人还没回头录制起来。
并不平坦的路偶尔会绊他一下,导致镜头都是颠簸的。
陈在林走了一段路,不见后面的人跟上来,终于回头来看。
看见对方举着手机对准自己,他便伸手去捂摄像头。
周普连忙按下暂停,揣回口袋:“这是我的摄影作品了。”
边说边躲着往前跑了两步。
新城区和旧城区没有明显的划分,但是基本上都是以他们现在所在的桥为分界线。
而周普已经接近桥的最高点,这里断崖一样延伸到天边。地势稍高招来了大风,将头发都吹得凌乱。
此刻,陈在林内心宁静无比,不是心如死灰,而是安逸。
甚至说,他失业后,却常常在无所事事的生活中感到愉悦。而他这种安逸感的来源……
他双手插兜,仰头朝着斜坡上的人,投去深深的一眼。
落日熔金,视野尽头是一片巨大的火烧云。
陈在林想,有时候周普就像一个光着屁股的小天使,毫不吝啬地散发着热量。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小天使要用光着屁股来形容,但绝对不是因为下流色.情。可能因为周普的善意、情绪和**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一般赤果坦诚,带着蓬勃的生命力。
周普在他的注视中跑上斜坡最顶点,然后猛地回首,嘴唇在暖融融的日光下开合。
陈在林听见他大声问:“你就这么跟着我走,也不问问我要去哪儿?”
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直觉他话里有话,陈在林问:“去哪儿?”
周普又转过身,佯装要走:“上班啊。”
陈在林莫名其妙:“上什么班?”
周普停步:“不上班你养我啊?”
这驴头不对马嘴的话让陈在林忍俊不禁:戏精附身了?
随后,周普继续往前,留给后面的人一个决绝忧伤的背影。
陈在林配合地喊:“唉。”
周普站定在风里,语气里是演出的不耐烦:“又怎么了?”
陈在林温柔地说:“我养你啊。”
他其实有种错觉,在把这话说出口的一瞬间,他也是这么想的。
可“我养你”,那位和周普同姓的演员说出的这句话,是真心话,也是谎话。
——“叔,一共多少钱?”
长隆公园外,周普掐着一大把麻辣串递到摊位大叔面前。
陈在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大叔清点完竹签数量,声音很大地说:“一共四十串,加一份粉,四十五块钱!”
陈在林点着那满满当当的大碗:“四十串,吃得了吗?”
“你先扫码付钱吧,傻瓜。”周普继续学着电影里的语气说。
“今天就算我拿了四百串,你也得把钱给我付了。”
他贴心地把二维码牌子举在陈在林脸前,
“刚刚说了要养我,就别说话不算话。”
陈在林摩挲着下巴慢悠悠地问:“是吗我说什么了?你刚才问我什么?”
来往食客络绎不绝,周普挑眼望去,找着座位,随口道:“我说不上班你养我啊。你说……”
“你还是去上班吧。”陈在林接道。
“……”周普顿了一下,反手给他腰处来了一拳示威,“再说一遍也没用,不能反悔了。”
“哦。”陈在林不惧威胁,一手把周普的拳头包裹在手心里,一手扫码付钱。
周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挣扎地收回手。
找到位置坐好,他低头嗦了两口,才慷他人之慨地又拿了个碗,给陈在林夹菜:“来坐吧,我分你一点。”
陈在林唇角弯出笑意。
长隆公园是粒城唯一的大型公园,每到傍晚带着孩子的父母、老人、或者放了假的中学生,都聚集在这里,热闹非凡。
陈在林在所有沸腾的人声里不着边际地想:
如果周普能一直和他在一起,他养着周普也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5章 我养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