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石道：“我人中太浅，怕没有后福，师父曾教我留胡子，可挡一挡灾煞，”他已经发现方夏的脸色有些发青，“是有些不方便，今晚我就刮了它。”
方夏的脸色轻松了许多：“我就说嘛，你那么年轻，留什么胡子。”
王小石带着几分探寻地问：“你不喜欢别人留胡髯？”
方夏迟疑了一下，答道：“那倒不是，诸葛先生留长髯便十分相称，可你还年轻，又是圆脸，胡须不大适合你。”
王小石的眼睛忽然一亮，脸上也露出笑容：“你不让我留，我就不留。”
方夏这才发觉这个话题似乎太过暧昧亲近了些，但王小石神情坦荡，她也不好再深究，只得低头吃饭遮掩过去。
王小石也不再吭声，两人很快吃完了饭，方夏平时常在晚饭后会见下属，这一次她却一动不动，端起茶来慢慢喝着。
王小石忍不住问：“何小河在书房等了你很久了。你为什么不见她？”
何小河出身青楼，是下三滥何家旁支弟子，擅长于轻功提纵术和易容，与王小石因花府血案相识，曾携手对敌，经王小石引荐入风雨楼。何小河为人爽快，颇有侠气，行事也十分利落，很得方夏青眼，而今正担任织坊的大管事，算是方夏手下的一员干将。
方夏脸上的笑意登时有些凝固：“我大约知道她为什么来找我。只是有时候我也想要逃避吧，总是希望不开心的事情来得越晚越好。”
王小石愣了一下，问：“她怎么了？”
方夏倒没有卖关子的意思：“你听说了吧，咱们第一天发售纺织机，狄飞惊就派了人来抢购，而且抢购了二十台。”
王小石吃惊道：“咱们限售二十台，他就买了二十台，别人家都只买了两三台，最多的不超过五台，他为什么买这么多？”
方夏道：“买的少的，都是打的仿制的主意，唯有早就发现仿制行不通的，才会买这么多。”
王小石喃喃道：“狄飞惊早就发现仿制不了？我们才刚开始卖，他怎么知道？除非……”
除非他早就仿制过，而且仿制失败了。
那么，他是从哪里得到未曾外售的纺织机呢？
途径不外乎制造纺织机所有零件的云雾山庄与拼装并使用纺织机的织坊。
云雾山庄的可能很小，一则没有安装的图纸，二则那是管理最严密的地方，如若泄露机密，绝不是抢购几台织机就可以解决的。
那就只剩下织坊，女工只见过安装好的织机，嫌疑也很小。
排除到最后，就是拼装纺织机的工人与织坊的管事，这个范围就很小了。
其实何小河行事隐秘，起初方夏并未疑心于她，只是棉布销量下跌使得织坊女工颇为恐慌，何小河曾几次询问织坊前景，这次来时形容慌乱忐忑，她又怎能猜不到何小河的来意。
王小石亦是聪明颖悟之人，不由苦笑道：“有时候，我恨不得是她砍了我一刀——只要砍不死。”
王小石和方夏早就知道何小河与雷纯有旧，但一直都没有“见外”——毕竟京城就这么大，人情纵横往来不宜太过计较，风雨楼虽说与六分半堂敌对，照样与雷卷结为盟友，还用了出身江南霹雳堂的雷家子弟，这可都和雷纯一样姓雷的呢。
方夏奇道：“为什么？你不怕疼？”
王小石无奈道：“她若只是砍我一刀，便只是我个人私事，我放她一马也没人能说什么，可这偏偏是楼子的机密，我无权替所有的兄弟姊妹原谅她。”
方夏脸色一沉，冷笑道：“王小石，当初我就说你是个颜控，只要是长得好看的，都爱看几眼，脸上软了三分，心里得容让七分，哪怕是挨个巴掌，那也白挨。你倒是越来越长进了，原来还只是挨挨温柔的巴掌，现在连何小河的刀都想挨了。”她将手上的茶杯重重一放，扭头就走。
王小石只觉一头雾水：“你怎么生气了？我……我随口一说……”
方夏行事素来温文尔雅，就是在王小石面前不加掩饰，不过偶尔言辞犀利讥刺一些，还是第一次说翻脸就翻脸，王小石一时之间，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生气恼怒，连许久以前的事情都翻了出来，他一片茫然之间，下意识起身跟了出去。
书房里正亮着灯，窗户上映着一个女子窈窕的身影。
方夏脚下不停，一马当先地推开了房门，她的神情在开门的瞬间变得沉静如水，八风不动。
桌子上摆放的饭菜已经没有丝毫热气，却还是齐齐整整，显然何小河一点吃饭的心思都没有。
方夏的口气十分缓和：“小河，不管什么事，饭总是要吃的，我叫人给你热一热吧。”
何小河抬起头，脸上殊无笑意，她又向随后进来的王小石点了点头：“王楼主。”而后，她定定地望着方夏，竟侧身叉手行了个大礼：“方总管，我是来请罪的，是我背叛了风雨楼，把纺织机的图纸偷偷画出来给了六分半堂。”
方夏面上并无丝毫讶异，只是抢在王小石之前去扶何小河：“坐下再说。”
何小河却不肯起，她低着头，柔弱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甚为坚毅的表情：“我欠人一个情，答应人一件事，现在我已尽力，我的情已偿，我的债已还。任凭方总管处置，绝无怨言。”
方夏的武功远胜何小河，她手上只稍微用力，便将何小河扶了起来：“站起来了，就别再跪下去。”
何小河身子一颤：“是。”
方夏叹了口气：“我早知道你和雷姑娘是旧识，当初在三合楼发信示警的就是你，你是欠了她的人情？”
何小河低声道：“是。我本来不会武功，是雷姑娘让人教我的，我学了武功，才不致在青楼里无法自主、被迫沦落，所以，我欠她的情。”
王小石心中不忍，但何小河是方夏的下属，他虽是副楼主，也不能越俎代庖胡乱插手，不过方夏对这些苦命女子素来多有怜惜，必然不会为难。
方夏默然片刻，又问：“你是什么时候把图纸给六分半堂的？”
何小河答道：“四月十一。”
方夏柔声道：“四月初五我在会上说要把纺织机往外出售，你提前几天给出去，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何小河的头又低了几分：“不，是开会之后纺织机管的没那么严，我才拿到手。我……我原本也存着几分侥幸，可是这两个月织坊销量已经减了两三成，外面仿造的织机只会越来越多，我们的生意还会越来越差，上上下下几百号姐妹都指着织坊养活，是我害了大家。”她本是颇有几分倔强的女子，说到这里，眼泪不由潺潺而下。
方夏失笑道：“是我决定将纺织机卖出去，才导致销量下跌，与你有什么干系？”
何小河泣道：“如果不是我偷了图纸，他们就是买了纺织机，想仿制也没那么容易。方总管，我背叛了风雨楼，是织坊的罪人，是杀是剐我都心甘情愿。”
方夏沉吟道：“小河，我不妨实话告诉你，纺织机开售时，六分半堂着人买了二十台。我猜他们虽然拿到了图纸，但仿制多半是失败了。销量下跌的事情与图纸没有关系，你今天若是不来，其实也没什么。”
何小河幽幽道：“不，自从做了这件事，我心中日夜不得安宁，今天说出来，我反而心定了，是生是死我已不放心上。”
方夏的态度还是那么温和，甚至带着几分怜惜：“要说后果，风雨楼其实并没有什么损失，可是你出卖了楼子里的机密，若是轻轻放过，对下我不好服众，对上不好对苏公子交代。”
何小河答道：“任凭处置，绝无怨言。”
方夏微一犹豫：“小河，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你可以带着自己的私物离开风雨楼，从此恩怨两清，再不相干，图纸的事绝不外传。第二，按楼里的规矩，你去刑堂领二十鞭，再回织坊从初级女工做起，但是你偷图纸的事情就再也瞒不住了。”
金风细雨楼自革新之后，各项规则十分详尽，方夏给出的处置完全照此而来，其中度量之处，也非常公正，王小石更无二话。
何小河毫不犹豫：“我选第二个。”
方夏劝道：“小河，这件事传出去，她们原本有多爱戴你，就有多恨你，你以后的日子只怕不大好过。”
何小河十分光棍：“我既然做得，难道后果担不得？”她凄酸地笑了一笑：“我也出身青楼，我也擅舞，但我总舞不过朱小腰，就是到了风雨楼，她是你的贴身心腹，我只是个织坊管事，反正，我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也许大家今天才省觉：我也有我的重要。”
她最后一句话说的倒像小孩子斗气，方夏不由哑然失笑：“既然你要留下来，我只得先问一问，你还清雷姑娘的情了吗？”
何小河点头：“我答应只出手一次，恩已还清。”
方夏颔首道：“好，你自己去刑堂吧。此后往事厘清，不必挂怀。”
何小河应了一声，又施了一礼，便转身离去。
看她的身影消失，方夏才转向王小石，似笑非笑地说：“你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
王小石满头雾水：“什么来得及？”
方夏含笑道：“你不是说恨不得是何小河砍了你一刀么？你虽然不能为她挨刀，挨鞭子还是可以的啊。”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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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第1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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