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璋院内。
相较于苏过对季璋这个母亲的缓慢适应,只在苏过汤饼宴上与其有过一面之缘的苏迈竟与苏过相处得意外和谐。
不知是血缘中的亲昵在作祟,还是苏迈本人讨小孩儿喜欢,余乳娘反倒因此偷得半日闲暇。
六个月出头的苏过依靠双手撑地,已然能独坐片刻。苏迈趁此机会将最后一点辅食刮入勺中,“这是最后一勺,吃完可就没有了。”
“嗯嗯!”瞧着干净如新的碗,苏过激动得在原地蹦了蹦,奈何脊柱无力只是身子上下颤了颤,好似揠苗助长的苗被人硬生生往外扯了扯。
“好啦,知道你想吃。”瞧着苏过嘴角滴下的晶莹剔透的拉丝涎水,苏迈回身去拿桌上的帕子,不忘叮嘱道:“但也得将这涎水收收。”
“啊~”不待勺子递到嘴边,苏过早已张开了嘴等着,好似一只嗷嗷待哺的鸟儿。嘴在前,头在后,直冲冲地朝着苏迈拿着勺子的手倒去。
后背蓦然感受到一道撞击,苏迈当即僵在原地,慌乱求救道:“乳、乳娘,可是过哥儿摔了?”
“无妨,过哥儿还小。这骨头还未长好,本就坐不了多长时间。”刚进门就看见这一幕的季璋,习以为常地托着苏过的后项将其抱起。
听到熟悉的声音,苏迈心头涌上喜悦,但直至后背柔软的触感消失,他才敢起身行礼,“见过母亲。”
“眼下又无外人,你我母子何需如此见外?”
季璋抱着苏过坐下,拿过苏迈手中的帕子替怀中小孩擦拭着洇湿的衣裳,“迈哥儿,午膳用了吗?”
此时午时已过,苏迈却还在喂苏过,这让季璋一时竟有些拿捏不住他是否吃过了。
“已经用过了。”她急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苏迈礼尚往来开口问道:“母亲,上天竺寺的斋饭味道如何?上次恰逢寒食节,倒是错过了。”
他为何笃定自己能进上天竺寺?
“···我今日并未见到迨哥儿。”疑惑的季璋斟酌片刻,选择了老实回答。
此话一出,疑惑还未从季璋脸上消失,已然爬上苏迈的脸上,“昨日是迨哥儿的生辰,今日又逢端午,上天竺寺何时变得如此不通人情了?”
“迈哥儿,你这话是何意?”季璋敏锐察觉到弦外之音,内心倏然对拦着自己的小和尚生出了疑心。
“弟弟落发后,父···”
苏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季璋的反应,见她并未反感自己对父亲的称呼,这才继续说道:
“父亲曾去打听过,除夕、上元、端午等好些喜庆日子,上天竺寺都会开放探亲之便,以解家眷思念之情。但为了不过度扰修行之人的清心,去的人不可过多。”
生辰,自然也包含其中。
此话一出犹如平地惊雷,直接将掩藏在浑浊之中的真相蓦然劈开,明晃晃地悬在季璋心中
——苏轼今日也去了上天竺寺,也有可能是昨日,总归是先她一步抵达的。
见母亲沉默不语,苏迈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生硬地扯开话题,笨拙地安慰道:“今年端午格外闷热,上天竺寺偶尔改规矩也是情有可原的。母亲,您说呢?”
“啊?”
季璋回神收拾好波动的情绪,道:“是有些,待会儿我给你做些冰雪冷元子消消暑。”
“对了,晚些你回去的时候也顺路给你父亲带些回去罢。”忽略苏迈惊愕的目光,季璋将苏过递给一旁的余乳娘,起身朝外走去。
没有王闰之原本记忆的季璋压根不记得苏迨生辰,眼下通过苏迈的话倒是碰巧知晓了。
至于这份吃食,权当是感谢苏轼陪苏迨过生辰罢。
*
季璋院中,小厨房内。
原本空荡荡被收拾得一尘不染的长桌上,此刻摆放着一崭新的石磨。原本暗灰色的石体仿佛被擦拭过般泛着光泽,想来是今日才买的。
苏迈不禁问道:“母亲,这是打算做多少呀,竟连石磨都买了。”
“迈哥儿,这可不是今日为了做冰雪冷元子特意买的。”季璋笑着解释道:“你今日喂过哥儿的米糊,就是这家伙什磨出来的。”
苏过已经半岁了,也到该吃辅食的年纪了,故而季璋便托袁亭买了一个小石磨放在自个厨房内。不曾想,倒是也方便了她做其他吃食。
苏迈闻言,面色闪过一抹窘迫,“是孩儿狭隘了。”
“你也许久不曾到我院中来了,这院中变化自然怪不得你。”
季璋打趣道:“不过这过哥儿对你倒是格外亲近,日后你可得多来陪陪过哥儿。”
“是。”苏迈乖顺地应下。
自从寒食节苏迨一事之后,他虽未亲眼见到父母对峙时的剑拔弩张,但二人之间微妙莫测的氛围也左右着他。故而与父亲同住一个院子的他为了避嫌,确实很久不曾来母亲院中了。
“忙活起来罢,可莫耽搁了晚膳。”
季璋有条不紊地安排道:“二宝,你来生火烧水。迈哥儿,你去洗芹菜罢,顺道将叶子都择下。”
苏迈虽不解,但还是乖巧地拿着木盆和绿油油的芹菜往水缸去。他之前在外吃过放在冰碗里的冰雪冷元子,可那些个圆溜溜的小丸子并未吃出芹菜的口感,只道是母亲又有了新花样。
“哗啦”一声,季璋将提前浸泡过的绿豆直接冷水下锅。
锅勺轻轻搅动,让绿豆悬浮在水中,防止锅内有一动不动的懒豆子粘在锅底,糊了一锅汤。待锅底有细小的气泡溢出,不断将想要沉底的绿豆托起,季璋这才停手。
待蟹眼松涛之时,锅内已经漂浮了一层绿色的夹壳外膜。不过季璋并未让其久煮,趁锅内水鼎沸正欢之前,直接将半熟还未煮软的绿豆捞出。
此时大半绿豆的皮已经成功脱下,显露出黄色的本来面目,只剩下零星一些怕羞不肯脱衣的豆子还紧紧裹着单薄的绿色外膜。
不过这倒也不是难事,季璋直接用擀面杖将其压扁,没有弹性的绿衣哪里撑得住变形的黄芯,弃甲丢盔般直接原地裂开。
将绿色碎壳挑拣出来后,将半熟的绿豆放上了二宝一早就支好的蒸格上,准备将其蒸熟。
“母亲,洗好了。”空闲之余,苏迈端着洗净的芹菜回来了。
菜刀刀刃上泛着的冷光一闪而过,六道清脆的“咔嚓”声后,笔直翠绿的芹菜干瞬间变成了一堆小段。
季璋将芹菜小段放入石磨上的小洞,拉动把手一圈一圈研磨,青绿色的汁液顺着石壁流下,滴落在石槽内。直至汇聚成水流,再顺着出口流入事先备好的碗中。
相比于用石臼捣烂出汁这种原始的法子,石磨出汁则方便省力许多,事后清理打扫更是一骑绝尘,不可比拟。
季璋演示一遍后,将磨芹菜汁的任务交给了苏迈,“迈哥儿,可看会了?”
“嗯。”这并无什么关键技巧,只要力气足够便可胜任。
苏迈视线扫过一旁被搁置的芹菜叶,分心问道:“母亲,那这芹菜叶需要磨成汁吗?”
季璋解释道:“不用。芹菜干清甜爽口,刺激性气味小,更适合给元子上色。”芹菜叶相较于芹菜干气味更加浓郁刺激,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
与此同时另一边绿豆也蒸熟了,待下锅放至温热不烫手时,季璋直接用手将其和成绿豆泥,并加入适量糯米粉以此增加元子软糯弹牙的口感,以及香甜不腻的蜂蜜调味。
季璋将手中的绿豆泥面团一分为二,一半留作绿色元子,另一半直接就做成黄色元子。
“二宝让火在灶内温着,一会儿还得煮元子呢。”
“是,娘子。”将明火熄灭之后,二宝洗净手加入了季璋搓元子的队伍。苏迈速度很快,黄色元子还未搓完,青绿色的芹菜汁已然端到了季璋手边。
“你与二宝一同搓元子罢。”季璋闪身将位置让给苏迈,自己则接过芹菜汁,又开始揉面。
只见季璋一边揉面,一边缓缓倒入芹菜汁。青绿色的汁液刚刚倒下便顺着面团表面四处分流,一滴也未曾滴入面团里,好似一被强迫喂食的厌食病患。
季璋才不会惯着它,直接将面团压扁让汁液无处可流,再反手用面团覆上,硬生生将其喂入面团嘴中。
须臾之后黄色的面团就在她手下变成了散发着清香的绿色面团。
见二宝与苏迈愈发得心应手,甚至还别出心裁搓出了粽子形状,季璋将揉好的面团放在他们手边,自信满满地朝灶门前走去。
这次不用生火,只是让火复燃应不是大问题。
季璋瞧着灶内冒着红光余热的木头,学着二宝之前点火的样子,将点燃的木头薄片裹着干草直接扔起灶里,余热的感知到明火跟着燃了起来。明晃晃的火焰在季璋眼中跳窜,直至稳定。
季璋炫耀般从灶门前站起来,道:“可以烧水煮元子了。”
水声正沸,下锅的黄绿元子还未沉底,便已然被推来搡去的水波托到水面上。待其在水中上下翻滚一阵,趁着热气出锅直接放入冷水中散热。
“娘子,没有牛乳了,只有一些浆水。”二宝将仅存的半瓦浆水拎出来。
“将就用用也行。”
季璋特地选了一只白瓷莲瓣碗,乳白色的浆水入碗做湖,大些的碎冰放碗中堆山作底,再将黄绿元子们顺着冰山摆放,一道冰雪冷元子便做成了。
“迈哥儿,你先尝尝。”
苏迈瞧着如此精致的“青绿山湖景”竟有些不敢下勺,但在季璋殷切的目光下,他还是鼓起勇气破坏了这美轮美奂之物。
原本就软糯弹牙的元子过了冷水后更是增加了一层韧劲,变得格外有嚼劲,连带着清脆爽口的碎冰也在嘴里嚼得嘎吱作响,不过也因此让冰块最大限度地发挥了清热除烦的功效。
一口下去,因天气闷热而产生的烦躁已然消去了大半。
“果真是解暑佳品。”苏迈不由得感叹道,手下也不再克制,情不自禁舀了第二勺。
季璋闻言,自己也尝了一口,内心却只觉差点意思。
浆水偏酸但一入喉便消失了,放了蜂蜜的元子偏甜却格外绵密细长。
这道甜品虽整体偏甜口,但前面的浆水有些煞风景,若是用一早就预想的牛乳,或是甜口的渴水,味道应会更好些。
瞧着苏迈一勺接一勺的模样,季璋不忘担忧道:“可别贪凉,小心坏肚子。”
“孩儿谨记。”
在母子二人其乐融融只际,倏然一道声音从门外响起,“大公子,郎君回府了,请您过去一趟。”
“可知是何事?”苏迈停勺,望向季璋。他是来陪母亲过端午的,可现在刚吃了母亲亲手做的吃食,就要走了。
此等过河拆桥之举,着实让人寒心,也非君子之为。
不待门外小厮回答,季璋已然开口,“去吧。”
“别忘了,带些冰雪冷元子回去。”
1.冰雪冷元子:出自《东京梦华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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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冰雪冷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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