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季璋屋内。
透过窗棂的晨光绕过桌上的插花摆件,倾洒在地,印下深浅不一斑驳的阴影。
倏然,一道黑影出现,彷若无底黑洞般将那些极具个性的阴影吞噬殆尽,只留下单一无趣的人形轮廓。
“不知,大娘子有何吩咐?”朝云欠身行礼,拘谨地站在季璋面前,小心翼翼问道。
八月初七那袋买菜的银子,犹如王母用玉簪划下让牛郎织女永隔两地的天河,将她彻底划在了季璋的对立方。
她知道季璋在意苏迨,好在这消息也不会让郎君受损,故而投其所好送去探望苏迨的时间消息。
本以为能借此有所缓和,不料直至信上约定的八月十四也悄无声息地流逝,她也未能等到季璋的回心转意。
朝云还以为乞得季璋原谅这事儿彻底没戏了。谁又能想到,八月十五中秋之日,在她心灰意冷之际又重新踏入了这院子。
季璋犀利的目光不加掩饰地落在朝云身上,开门见山问道:“你之前说,只要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让你做什么都可以?”
“···是。”朝云一时将猜不透季璋的心思,斟酌良久才道。
跳过送信一事,毫无征兆地旧事重提,朝云直觉不是好事,却还是硬着头皮应下,坚定道: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要大娘子愿意原谅我,朝云做什么都行。”
“有你这句话,足矣。”话音未落,季璋径直起身朝门外走去。
“大娘子这是何意?”朝云站在原地,呆愣地望着已经走到门口的季璋。
这件事经历了太多反转,眼下却这般轻飘飘地一锤定音,朝云有种云里雾里的不真实感。
季璋闻声顿步,皱眉反问道:“不是你主动要求留在我身边的吗?如今···这又是演哪出?”话中满是不耐烦。
“当然不是!”得到确定答复的朝云欣喜若狂,小跑着跟上季璋,“多谢大娘子成全。”
“那便走吧。”七日未见,这咋咋呼呼的劲儿,倒是和二宝挺像的。
跟着季璋出了院子,径直往府外走去,朝云不禁疑惑道:“大娘子,咱们出府不用叫上宝姑娘吗?”
外出本就有危险之忧,身边自然要带最信任之人,可她居然就只带了自己一个。朝云可没那个信心,她一来就能顶替二宝的地位。
季璋毫不避讳,指桑骂槐道:“二宝得在家守着,防止有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扰了过哥儿清静,晚些再来寻我们。”
她巴不得朝云知晓此事,说不定还会因此得到一个好助手。
苏轼这人并非表面这般和善,他既然舍得将苏迨当作工具,又怎会忽视更好拿捏的苏过。她已经失去苏迨了,断不能再失去苏过了。
瞧着朝云面上还未褪去的欣喜,季璋淡淡道:“怎么?你是要对我下毒手吗?”仿佛已经看淡了生死。
“大娘子说笑了。只是往日,宝姑娘与大娘子形影不离,这次不见她人,故而好奇了些。”朝云讪笑道,恢复了往日的稳重。
“求知若渴,是个好东西。不过日后再好奇多问,”
季璋脸色一冷,“就滚回你家郎君身边去。”
*
辰时未到,挂着苏字木牌的马车却已晃晃悠悠地在杭州城某个区域内转了三圈了。
秋日虽没有夏日那么毒辣,但随着日头的上升,清晨的凉意终究被同化消失。
洒进马车的刺眼日光已经转化成了无孔不入的粘滞闷热,马车两侧的车帘却始终都未放下过。
车厢内封闭狭窄,再加上无人说话搅动停滞的空气,只能任由其不断发酵。最后变成了大石头压在朝云身上,让她只敢屏气呼吸,生怕触了季璋的霉头。
直至第三次路过同一群人后,季璋缓缓开口打破了车内的安静,挪开了朝云身上无形的大石头,“看见什么了?”
第二次看见那群人时,朝云便隐隐约约猜到了季璋的目的,但有了前车之鉴,她也不敢多嘴。
毕竟好不容易才求来赎罪的机会,若是轻易丢了,可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朝云斟酌良久,谨慎给出客观的答案,“三个乞丐。”
“只是这个吗?”季璋反问,似是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马车已经驶远,朝云只能按照记忆中的画面仔细描述着,
“旁边地上坐着一青丝灰白的瘸腿老丈,唇周的胡须也是灰白色,不过相比头发更脏些,年纪应不到五十知命之龄。”
“他旁边坐着一可怜小儿,瘦弱矮小皮包骨,瞧着与二···”
朝云下意识拿苏迨作对比,见季璋无甚反应,含糊遮掩过去继续道:“相差无几,不过实际年龄应在八岁之上的总角之龄。”
“旁边还有一妇人···”
季璋听到想要的答案,骤然出声打断了她,“这有一些铜板,你拿去给他们罢。”
又是钱袋子。
朝云拿着与烫手山芋无异的荷包,问道:“那边有三人,娘子是打算全部均分给他们吗?”她可不敢再自作主张了。
更别提,这荷包内少说也有一百文。这个数目,够一般人家半个月的开支了。
“你自个安排,别失了苏府的体面便好。”季璋漫不经心道,仿佛并不在意。
恰逢一阵秋风吹过,将外面苏字木牌上的马铃吹得叮当作响,轻轻敲打着朝云的良心。
“是。”待马车第四次经过那三人时,朝云下了马车,朝那三人走去。
“娘子,可要跟过去?”刘大不放心道。
季璋之前虽未接纳朝云,但眼下她既然是娘子身边的人,其安危自然也在他的职责范围内。
“不用。”话虽薄情,季璋却一改在朝云面前的散漫,锐利的视线一直跟随着朝云的身影,生怕其出了什么意外。
乞丐三人常年混迹于街头,可谓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故而一豆蔻女子径直他们走来时,三人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
年轻女子手里并未拿吃食,但小乞丐眼尖发现了她手中的荷包,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
瞧那下垂鼓胀的荷包底,便知里面有不少银钱。若是能乞得一二,今日的热乎吃食就有着落了。
小乞丐耐不住性子,起身想要飞扑过去讨要,却被旁边的老丈一把抓住。
幸而有妇人在前面挡了挡,朝云并未发觉异常。不过这些被按捺并未实施的举动,倒是落入了季璋眼中。
朝云走近,毫无戒备地落入三人的包围圈中。不过半丈的距离,那三人若是心生歹念当街抢劫,朝云压根无还手之力。
季璋皱眉。这姑娘平日看着不是挺聪明的吗,今日出门还担心她的安危,怎么现在倒是不顾自己的安危了。
“刘大,你去···”季璋出声,正欲吩咐刘大去保护朝云。不料下一刻眼前的画面,直接让她将剩下的话都咽回了肚子。
衣冠整洁的朝云伸手与那脏兮兮的乞丐妇人抱在了一起。那妇人也是个识趣的,知晓自己手脏,只是虚抱着朝云。
方才蠢蠢欲动的小乞丐也失去攻击性,乖顺地站在一旁,似是缓解尴尬般不断伸手拨弄着自己的鸡窝头。
“大娘子,您说什么?”刘大追问道,生怕自己听漏了吩咐。
季璋松了口气,“没什么,安心呆着。”
这老弱病残皆占的乞丐三人,季璋已经见过很多次了,可谓是这片区域的“丐帮三恶霸”。
他们不似其他随意聚在一起的乞丐,应该是有组织、有谋划的一家人。
每次有好心人施舍其他乞丐,前有这个小娃出来哭喊吸引注意,后有缺腿老丈出来假意训斥卖惨,暗处还有不动声色将其他乞丐挤走的妇人。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硬生生将其他乞丐的活路给断了。
不仅如此,这三人对好心人也下死手。只要有施舍的心,身上的钱没掏干净是走不了的,本地人皆称其为“鬼见愁”。
奈何这片区域外地往来之人偏多,本地人不上当,总有外地人被坑。这三人就这样,以乞讨为生活了下来。
没想到,这三人在朝云面前却如此乖顺,其中定有隐情。
果不其然,须臾之后,只见朝云又拎着沉甸甸的荷包回来,“大娘子,一共给了他们九文钱,一人三文。”
一个蒸饼一文,三文恰好是一人一天的饭钱。
“你与他们三人认识?”季璋掂了掂无甚变化的荷包,便知她没有说谎。
“大娘子···您都瞧见了?”朝云目光闪烁,相较于之前的小白花喊冤戏码,这次的遮掩说谎技巧好似又退步了许多。
见季璋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朝云心虚般垂下眼眸,似是不愿面对这一事实。车厢内再次安静下来,朝云的头未抬起,季璋的视线也仍未收回。
朝云不可能垂头一辈子,良久之后还是率先败下阵来,松了口,“这三人,我在望湖楼时便认识了。”
“望湖楼时常有剩饭剩菜,倒了也是浪费。我见他们可怜,偶尔会让后厨给他们留些饭菜···这样一来二去,便熟悉了。”朝云的头越说越低。
因为此事,老鸨没少骂她。不外乎是什么掉价有**份,让人瞧不起,所以她对这段旁人不看好的关系有了羞耻之心。
“日后,你就留在我身边罢。”面对这一句带过的解释,季璋并未追究,反而伸手勾着她的下巴,顺势抬起她的头。
朝云被迫与季璋对视。瞧着对方眼中的赞许,她这才反应过来——这才是真正地允诺。
那么···刚刚那番,是考验?
“是。”季璋的手移走,朝云方才抬起的头又垂下了,叫人看不清其眼底的变化。发凉的后背,却暴露了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许久未见,她愈发猜不透季璋了;亦或者说,眼下这般喜怒无常的,才是真正的苏大娘子。
季璋睨眼打量着朝云,瞧着她不似之前浮于表面的喜悦,只觉还是单纯的二宝可爱些。
出家人总是那副故作高深的模样,辩才这个住持在这方面更是登峰造极。
那日的最后一个问题,他什么也没有说,反倒是问她,“苏大娘子,你觉得谁该去行善,替竺僧分担这份佛缘呢?”
季璋不觉得谁应该去,三人都去最为稳妥。
苏轼前脚修完西湖六井,后脚又去处理常、润二州旱灾饥荒。虽说在感情上他无耻了些,但为官办事上他确实无可挑剔,这善自然也积攒了。
至于她与朝云,她知晓一切自然愿意去做,唯一可能失败的点便是朝云。
好在这次试探的结果是可观的,她本性并不坏且有心去帮助他人。
“刘大,走吧。”
刘大一愣,憨憨问道:“娘子,咱们是回府吗?”
季璋轻笑道:“今日可是中秋,当然得提前去酒楼占个好座儿赏月了。”
“是。”刘大甩动皮鞭轻轻抽在马儿的臀部,马车慢悠悠朝着背驰苏府的方向驶去。
*
白日虽晴,架不过夜晚有云。在层层云雾的遮掩下,若隐若现的玉盘竟还没有十三那晚的透亮。
不过今日大批上新酒的酒肆脚店,却是往日无法比拟的热闹。
家家皆竖起雕绘有花头的旗杆,支起写有“醉仙”字样的锦旗,勾得大家争先购买,好似都要来品鉴品鉴这能喝成“醉仙”的美酒究竟是何滋味。
达官贵人在装饰精美的台榭中酌酒高歌,贫民百姓也在酒楼小摊中把酒言欢。
相比于现代中秋必不可少的月饼,酒反倒成了北宋中秋的主角,月团变成了可有可无的零嘴。
苏迈寻同窗去了,季璋也来凑凑热闹。不过她没有去无名书肆,反而是借着朝云以及某人的名头,去了望湖楼。她也想来瞧瞧,这望湖楼究竟有什么好的。
倒影着黑夜的西湖犹如一池刚刚涮过毛笔的洗墨水,与黑夜本身融为一体,在天地之间铺开一卷无边的黑底画卷。
可惜这么大的画纸,唯有靠近岸边的水域中,才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羊皮小水灯,白白浪费了这天然的画卷。
“这西湖之上,原本就是什么也没有的吗?”季璋瞧着空荡荡的西湖,只觉少了些什么。
“向来如此。”自打她被卖到望湖楼以来,这片湖就一直是这副模样,并未有过多的人工改造。
朝云站在季璋身后,眺望的视线回落,从往日天天见的西湖上回移到眼前人身上,“娘子觉得应该有什么?”
应该有三潭印月,还应该有条长堤叫苏···
季璋脑子倏然活络起来,曾经走马观花参观时讲解员被吵闹声淹没的声音此刻蓦然鲜明起来——苏堤的这个苏,是苏轼的苏。
“没什么。只是这么大片湖,空荡荡的着实有些浪费。”
面对这片养育自己的湖水,朝云不由得赞同道:“这湖水草遍生,淤积严重,行船都十分困难。百姓们也只敢在岸边种些菱角,着实是可惜了。”
季璋知道日后的西湖并非如此模样,可她也不好开口。
季璋收回视线,顺势扯开了话题,“刘大不是去接二宝了吗,怎地这人还没来?”
“咚咚咚!”说时迟那时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踩着季璋的话音出现。
瞧这力道,应该是刘大。
朝云一边朝门走去,一边打趣道:“还得是娘子念着。刚刚想着,这人不就···”
刘大还未进屋,焦急的声音却已然顺着门缝传入屋内,“大娘子,不好了!宝姑娘失踪了!”
1.羊皮小水灯:燃灯中的一种,出自《武林旧事》
2.文中北宋中秋习俗,皆来源于《东京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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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本性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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