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回廊，送来屋外沙枣树的沙沙声响。远处传来夜巡弟子隐约的脚步声，更衬得此方天地静谧安宁。
崔宁从身后轻轻揽住唐行川的腰，将脸贴在他微凉的后颈上。他的身体在感知到她的瞬间便松弛下来，没有转身，只是放下正在擦拭的千机匣，将掌心覆在她交叠在身前的手上。
“忽然想起来，当年在五台山矿坑里，”崔宁向前靠了靠，“你浑身是血，我费好大劲才把你揽起来。我把药塞进你嘴里，你开口第一句话竟是——‘崔姑娘，你怎么会在这’——”
她学着当年他虚弱却依旧冷静的语气，轻轻叹道，“我的好行川，你都那副模样了，居然还这么严肃呢。”
唐行川微微侧首，让她的脸颊更贴近自己。“那时...…我的视线已开始模糊了。毒烟熏得人流泪，看什么都隔着一层灰翳。”
“你突然出现，我以为我的眼前已经开始走马灯了，”他低笑一声，“我还惊讶为何是你。”
他转过身，将她揽入怀中，指尖轻抚过她披散的红发，“矿坑里阴冷刺骨，我当时靠在岩壁上，计算着剩余的暗器和弩箭，估摸着得再带走几人才算不亏。”
“我听到了千机匣的上弦声，看到了那柄淬了毒的弯刀逼近……心想，也罢。不过是唐门子弟的宿命。”
崔宁的手指在他衣襟前无声收紧。
“然后……”他望进她明亮而担忧的眼眸，“我就听到了你的声音。”
“你后来说你没带火把，或许是刀刃的反光，但我真的看到……”
“一道撕裂黑暗的光芒，就那样直直地坠下来。”
他微微眯起眼，仿佛在透过漆黑的窗外回忆当时的情景：“你说，‘还能动吗？’”
“再后来，你用那样惊怒的语气质问‘唐门内斗竟狠辣至此？’，又喃喃说着‘可这样是不对的’，”他顿了顿，眼底泛起温柔的笑意：“那一刻，我竟觉得……荒谬得想笑。”
崔宁挑眉，似乎在等他解释。
“不是讥讽，”他立刻道，“只是这句话，在当时……”
他没说完，但崔宁已然明白——太天真也太执着。
唐行川停顿了很久，久到夜风穿过回廊，送来院中沙枣花的微香。
“后来我向你道谢，你却说我——曾经也帮过你”，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似乎终于决定要卸下某种重负，“但我知道，那不一样的。”
“我最初助你，或多或少都带着权衡。” 他收紧了环住她的手臂，试图驱散那一点凉意，“我从未想过，会有人不计代价，不问得失，只为‘唐行川’这个人而来。”
崔宁凝望着唐行川的眼睛许久，抬手抚过他的脸颊，轻轻开口，“因为我觉得，你是我的朋友呀。”
“是啊……朋友。”
“在客栈醒来，我那句‘日后万死不辞’堵在喉咙里，被你一句‘朋友’轻轻化解了，” 他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丝自嘲却又早已释然的笑，“那时我不懂，在我那套银货两讫的规矩里，你给我的是无价之物，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你不要我万死不辞，这条命倒像是被你硬塞进手里的了。”
“那我偏要硬塞给你，如何呢？”她轻笑着，目光如月光般澄澈，“我没想要你报答。我当时只想，我的朋友得好好活着。”
唐行川望了她片刻，也笑了。他指尖轻轻缠绕着她一缕红发，终于问出那个盘旋在心底已久的问题：“你后来没有再追问那场杀局的来龙去脉，也没有打探唐门内部的情况，”他认真地看着崔宁的眼，“我其实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以你的性子，似乎不该……”
崔宁蹭了蹭他的脸颊，随后目光投向虚空，仿佛回到了那个充斥着药味和血腥味的客栈房间。
“因为，从当时其他唐门弟子的话里，还有你所说的‘挡了别人的路’，”她的声音在月色里显得格外清醒，却仿佛又带着当年那一丝初识世间阴暗的涩然，“我大概已经看到了答案的轮廓。我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是见不得光的。”
她转回头看他，眼中闪着坚韧而睿智的光。“其实在金水镇时，我就该警惕了。一个唐门高手恰巧出现在伪明教水寨，又恰巧在我遇险时出手相助——事后想来，巧合得近乎刻意。洛道破屋里，我卸除隐匿，与你分食酒囊，更是毫无防备。若你当时心存歹意，我早已死了百十次。”
“你说你在权衡利益，但我知道，在成都，是你主动点破那奸猾贩子的谎言为我解围，还告诉我香料的消息。特别是在龙门荒漠里，你与我并肩寻图，在流沙中将我拽出……”她状似无意地把玩着唐行川的头发，语气异常平静，“我甚至知道，你恢复视力后完全能自己拿下其余沙匪。”
“若我被淹没在流沙里，你大可以将图纸带回唐门领赏。”
唐行川呼吸一滞，收紧了环在崔宁腰上的手臂。
“但你把我拉了出来，还在我力竭的时候把图纸塞到了我手里。”
“我自知当年天真，但并非愚蠢。这些经历让我确信，无论你最初出现在金水所图为何，你唐行川早已是值得我崔宁托付后背的伙伴。”
她最终呼出一口气，“所以当我在矿坑外听到里面熟悉的千机匣声响，认出那是你时，我根本没时间去想这是怎么回事，也没计较你最初接近我是否别有目的。”
“我只有一个念头——”
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映着皎洁的月光，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若为那可笑的猜疑，导致你死在我眼前，我此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这世道或许比我想象的更复杂，人心也比我认知的更曲折
“但我还是相信我的判断——唐行川就是我的朋友。朋友有难，自当尽力相助。”
唐行川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胸腔里仿佛被什么滚烫的东西填满，涨得发痛。
他闭上眼，将手用力地覆上她放在膝头的手背，掌心相贴处传来令人心安的温热。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坦然，以及一丝历经千帆回首过往的温柔，“你那日跳进昏暗的矿坑，问我‘还能动吗’，不是在问我能不能继续战斗。”
“而是在问你的朋友，要不要跟你一起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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