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餐刀在“唐晓翼”的脖颈上划出深深豁口,矗立于迟雪眼前的这个“唐晓翼”的形象,如同遭遇大爆破的建筑般,于瞬息间宣告瓦解。
伪装褪却,出现在迟雪面前的,即为真正的“作者”本人。
只是——迟雪意外地挑了挑眉,还是熟稔地打了个招呼:“覃管家。”
覃管家仍是那副管家打扮,深色西装搭配同色系西装裙,黑发□□地梳作圆髻,露出一张优雅的鹅蛋脸。她伸出手掌,要把那把餐刀还给迟雪,后者接下了。
“原来这么多年以来,你一直作为‘覃管家’,待在唐晓翼身边,旁观着他一次又一次地重置这个世界、试图推演出他与叶迟雪的相爱可能性……”迟雪叹息,“该说你到底是闲得发慌呢,还是你太有恶趣味了呢,居然陪他玩了这么久的过家家。”
“迟雪小姐,或许您可以理解一个创作者的心路历程。”覃管家说道,“作为一个创作者,还有什么比‘自己笔下的角色活了过来、有了生命’这桩事,更值得欣喜若狂的呢?况且这个角色不仅有了生命,甚至可以挣脱我的笔触、自动自发地改造他所在的这个小说世界——多么独特的一个样本!我可能这一生就遇见这么一次,当然要好好把握。”
“所以你成为了‘覃管家’,旁观他、帮助他,纵容他把你的小说世界搅得天翻地覆……”迟雪指了指自己,“不过,即便是你也没能料到,我会出现在这里,并且顶替掉了‘叶迟雪’。”
她观察着覃管家的表情:“我破坏掉了你的……田野调查?如果这算得上‘田野调查’的话。我是培养皿里的杂菌,是会毁掉全部实验的变数,所以你要不择手段地将我排除出去。”
覃管家爽快地承认了:“就是这样。只是我不理解,你为什么不愿意离开?是因为你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死过一遭,所以不想在这个世界再死一次了吗?”
“是啊。我以为这是我的全新人生,我可以重新开始呢。”
在唐晓翼向她坦白,他即为这个世界的“新神”时,迟雪便已想到了这一点。
既然他都说了,“作者”已经对这本小说弃之不顾,而他又能以“神”自居、操控小说世界的一切,那么她是否可以和他合作、在这本小说里过完作为“叶迟雪”的一生?她作为“迟雪”的前世已经够艰涩不如意,她多希望可以顺遂美满地度过今生。这是她的理想,此时也成为她的奢望。
但她还是要质问覃管家:“你为什么不能允许我、作为‘叶迟雪’过完这段人生呢?我可以和唐晓翼结婚,我可以配合他了却他的心结,我可以……完全凭我自己的意愿、安排好我的生活,这样不好吗?为什么你非要把我从这里(小说世界)清除?”
“因为你本来就不该在这里。”
覃管家轻声道。
她像是感到疲倦,侧首阖眸,两指按压鼻根,用平静的嗓音告知迟雪:“现实世界里的你,并没有真正死亡。跳楼以后,你被立刻送往了医院,医生保住了你的性命,也宣布你成为了植物人……他们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醒,也可能是你本人并不愿意醒来。”
“你当然不愿意醒来了,迟雪小姐……如你所说,你在这里(小说世界)本可以拥有最完美的人生,可以随心所欲地实现你的任何愿望,这里就是为你量身打造的乌托邦……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愿意离开这里的。”覃管家说,“但是迟雪小姐,你必须醒来。你继续留在这里,将会导致整个小说世界的崩坏。”
迟雪冷笑一声:“我以为全部的崩坏,应当来自于您,‘作者’大人。”
覃管家没有被她的尖酸语气激怒半分,犹如一个耐心的长者,认真劝说着不懂事的后辈:“你知道的,这篇文其实还没有写完——本来我是想按部就班地安排男女主坠入爱河、相爱相杀最后完成happy ending的,但偏偏都快演到叶迟雪这个‘恶毒女配’下线的剧情点了,突然间男主角就觉醒了,突然间我就失去对这个世界的控制了。我也很懵,我也很意外,我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了、我又该怎么办……所以我只能亲自进来调查了。”
“说上这些话,只是想让你明白,因为这本小说还没有写完,所以剧情线与时间轴都是有先天残缺的,且这不是唐晓翼能控制的……只能由我,‘作者’本人,在现实世界里补全。”覃管家摊手,“但是你瞧,我日日夜夜都需要待在宅邸工作,哪儿有空回现实去写小说?除非世界再次重置,我才有机会回到现实。”
她结尾道:“如果我不把整篇小说圆上,等剧情真的进展到了‘叶迟雪’下线的那个时间点,这个世界就会宣告崩塌……因为它根本就不知道,后续该如何演绎、如何发展。底层逻辑就不允许这个世界自主推理、进化,它只能为我所书写。”
“真到了那时,你的‘重生’计划也就破产了,迟雪小姐。”
“……但那有什么关系?”迟雪深深呼吸,“我身边还有唐晓翼,他大可以带着我一起回到剧情开始的时候,而你可以回到现实世界,把结局补全……”
“——你就这么放心地把这本小说完全交给我?你就不怕我做个‘坏作者’,给你和你身边的所有人,都安排上最恶毒、最残酷的剧情?”覃管家似笑非笑地问道,“我想,那也不是你想要的‘重生’吧?”
“迟雪小姐,被困在这本小说里,你就只能被迫经历一次又一次的、不可能存在结局的循环;或者,你就只能把决定自己生死的权柄交给他人……也就是我。”覃管家叹道,“但如果你和我一起回到现实,你依然可以好好地过属于‘迟雪’的一生……你的妈妈还在病床旁陪伴着你,你的老师和同学也在真诚祈祷着你能够苏醒。迟雪的人生才刚刚开了个头,叶迟雪的人生却已然葬送在那几行字里了。”
迟雪一时不作声。
在覃管家的叙述间,她既想起了妈妈、老师和同学,也想起了唐晓翼和叶半夏。她想到她与妈妈共处的那几十年人生,想到母女二人相持相伴,想到老师和同学给予她的关怀与温暖;她想到她与唐晓翼的初见,想到他同她长谈,想到他将那条朱红绸带系挂在了树枝上,想到半夏潮湿的双眼,以及她天真的笑脸。
此时此刻,这些人仿佛分拨成了两派阵容,站在忘川左右,纷纷伸长了手,想要把她拉扯到自己的那一边去。
如果覃管家不曾在陈述中掺杂造假成分,那么,“回到现实”这一选项,的确要比“留在这里”要好出许多。她从来都不想体验受人操控的无趣人生,也从来都不想把一成不变的日子过上成百上千遍。留在这里,她只可能跟着唐晓翼一起一遍又一遍地重来,且每一遍都目睹剧情断崖在那个叶迟雪出逃的雨夜里;回到现实,她可以说服母亲、慢慢地摸索出一条适合她的、专属于她的人生。
迟雪始终是自私自利的人,她当然会选择在她看来,更有利于她的那条路。
“……照你这么说,我要怎么做,才能回到现实世界?”
终于,迟雪如此询问道。
覃管家眨眨眼,像不觉得惊诧:“很简单。”视线往下一指,看向迟雪手中的餐刀,“去找叶半夏,让她用这把刀杀死你。”
覃管家旋即笑眯眯地补充道:“可以像刚刚你抹我脖子那样。”
“为什么是她?别人不可以吗?”迟雪疑问。
“因为她是‘女主角’嘛。”覃管家温柔道,“我写这本小说时,赋予了女主角极为强大的权能,她的魅力无人能挡,她的位阶无人能及……在唐晓翼成为所谓的‘神’以前,叶半夏才是这个世界的‘神’。”
“由‘神’来清除你这位外来者,再合适、再合理不过了。”
“……好吧。”迟雪看了看餐刀,发觉刀刃上还残留着些许血迹,便扯了一旁的桌布擦拭一二,“该说不说,您的确恶趣味十足。所以,我在哪里可以找到叶半夏?”
覃管家讶异:“这么快就准备好去死了啊?没有为自己准备‘告别时间’吗?”
她鞠了一躬,最后一次展示出她作为“管家”、待迟雪这位“准女主人”的礼数:“接下来,我将会为你们留出私人空间,以作最终的告别——如果你需要的话。”
话音落地,迟雪面前的覃管家缓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狼藉的后花园。
宾客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杯碟刀叉、酒水食物等自不必多说,皆铺就成一张糟糕透顶的毛毯,盖在那些宾客身上,像准备为他们出殡。迟雪犹豫地提起裙摆——还是不想弄脏它——又想到“我都快死了诶!”,索性松了手,随便秽物蹭上她的裙裾。她转身,在某颗树下找到了唐晓翼和叶半夏。
叶半夏第一时间向她冲来,口中呼喊着“姐姐!”,灵活地跨过沿途宾客,一把握住了迟雪的手。她嘟囔着“干嘛还拿着刀”,作势要把餐刀从迟雪手中拍落,迟雪先按住了她的动作,转而将餐刀塞到了她手里:“半夏,拿好它。”
迟雪抬眼,唐晓翼也已走到她面前。他像洞察一切,淡淡道:“你已经见过那名‘作者’了?”
她点点头:“对。她就是你身边的那位覃管家。”
“难怪她总能把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妥帖周全,就像能够未卜先知一样……”唐晓翼不觉笑出声,“倒是我灯下黑了,从没怀疑过她。”
迟雪将方才覃管家同她说出的所有,全告知了唐晓翼和叶半夏。后者显然沉浸在世界观破裂引发的惊涛骇浪中,久久不曾回过神,前者则格外的沉着冷静,只平和地问她:“所以你还是要走,对么?即便现实世界伤害你至深,即便你的大脑都出于自我防御机制、要把你前世的记忆封存,你也还是要回去那里(现实世界)。”
面对着唐晓翼的目光,迟雪竟不自觉感到心虚,下意识逃避着他的视线:“……是。”
“因为只有回到那里,我才有可能真正拥有‘我的人生’。”
“这样啊,”唐晓翼平静地点了点头,“那我尊重你的选择。”
他居然连一句挽留的话语都没有!迟雪讶然地看他一眼,却无法从他如雕塑般坚硬的表情中解读出任何信息,仿佛他真对“她要离开”这一件事感到毫无波澜——“毕竟就算你留下,事情也不会出现任何转机,就像那位‘作者’说的那样。”唐晓翼说,“剧情还是会断裂在那个雨夜,此前无数次都是如此,此后无数次也将如此。而我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要求你留下来,陪我一起受罪。”
面朝迟雪,唐晓翼慢慢地露出一个安抚般的微笑:“我宁愿你走。在那里(现实世界),或许会过得比在这里(小说世界)要快乐。而我希望你快乐。”
他的笑容,令迟雪感到刺痛。
她匆匆移开眼神,转而看向叶半夏。接触到她的双眸,叶半夏抱着那把餐刀,连连摇头。
“我做不到的,姐姐,我真的做不到。”说着,半夏的声音里不觉染上哭腔。她眼圈泛红、泫然欲泣,试图逃避她必须要完成的任务:“我没办法杀了你。”
眼泪从她眼眶中一滴一滴地坠落下来:“不是……不是还有那么久吗?还有那么久,才到那个所谓的剧情点……到那时,再杀了姐姐也可以的吧?至少我不要是现在,我不要。”
“没有多久了,就是今天晚上。”唐晓翼忽然说道,“在原本的剧情里,叶迟雪本就厌恶我,数次尝试逃离我身边,只是每次都被丹青和仁朱带了回来……直到今天晚上。参加完叶夫人的生日宴后,我回去家中,甫一到家便有雷阵雨袭来,覃管家则在门口告知我,叶迟雪再一次出逃。”
“这一夜,我勃然大怒,得知仁朱已找到了她,便立刻去见她。丹青为我撑着伞,仁朱押着她在我面前跪下,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照亮她的脸庞。我看见叶迟雪又笑又哭,像是疯了,我不知道淌在她脸上的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于是我伸手去摸……”
“它是热的。她也是热的。”
回忆起这一切的伊始,唐晓翼像是十分的怀念,然这份怀念在他将目光移到迟雪身上后,骤然降落成了镇静,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镇静。
他向叶半夏下达命令:“杀了她吧,让她回家。”
迟雪也说:“杀了我吧,让我回家。”
叶半夏依旧在哭着,哭得浑身发抖、几乎不能自已。她连那把餐刀都要抓不住,几次都险些从指间跌坠落地,幸好她每次都再度将它握紧。她摇头,拼命地摇头,势要将她那颗漂亮的小脑袋摇成一个现成的拨浪鼓,以此来拒绝手刃同父异母的姐姐。尽管她已明知,眼前姐姐的躯壳里,住的早已不再是“姐姐”的灵魂。
唐晓翼像无奈地、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然后他走到叶半夏身后,伸长手臂,将她包围在自己的怀抱里。
他的手包住叶半夏的手,替她攥握好了那把餐刀,令那闪着寒光的锋刃对准了迟雪。
“你来吧,迟雪。”唐晓翼说,“让我们一起完成这一项工作。这样平分到我们每个人身上的负罪感,都不至于太过难以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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