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雪好奇地捏了捏他的手指，惊讶地发现仿生皮肤竟也有温度。
她挺想知道这人是怎么来的——又潜意识里不想听他说，大抵是隐约明白，倘若他和盘托出，她必将被他震动。既是为他的努力与不辞辛劳，又是为他的坚定执念。
她早知道这人脑子一根筋，为了追求一个不可能的结局，能一次又一次地重置世界线，不厌其烦地把那些剧情看了无数遍。然而迟雪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份“固执”将会转移到她身上。
他固执己见，在她离开后，每一次重置世界线，都是在积攒能量，等待第一百次循环结束，挥出至为沉重的蓄力一击，彻底打破这道次元壁——来到她身边。
越想，迟雪越觉得可怕，又感到哑口无言。她不明白唐晓翼为什么要来，也不知道以后又该如何是好。她决定先解决眼下的麻烦。
迟雪指指她的上司：“万能的世界神啊，你有办法消除这位凡人的记忆吗？让他忘掉遇见你以后发生的所有事，回家去过周末。”
“需要把他连接上电脑，我才能执行操作。”唐晓翼弯腰，将迟雪上司抱了起来，迈步往电梯走去。迟雪跟在他身后，一起进了电梯。
电梯抵达研发部门，门口的密码锁根本拦不住唐晓翼，他轻松通过，甚至好心帮迟雪卡住门扉，让她赶紧闪进来。
通过线缆连接，迟雪上司被强行接入了电脑，唐晓翼只需将手指按在电脑上，液态金属即把他与电脑相连。
他执行删除操作时，眸中电流烁烁，偶尔闪过“1”和“0”组成的字符串，迟雪旁观，不觉看呆。这实在是……太科幻、太离奇了，她原以为这些场景只会出现在电影里，却不想有朝一日，她也成了剧中人。
几分钟后，唐晓翼断开了迟雪上司的链接。
上司瞑目片刻，再睁开眼时，眼中呈现出空无一物的迷茫。唐晓翼俯下｜身，对他说：“现在走出那道玻璃门，右手边是电梯间，你坐电梯去负二层的停车场，开走你的车，车牌尾号3XX，钥匙在你口袋里。”
年逾五十的男子点点头，像极了乖乖好学生，专心执行老师下发的工作。他的权限足够打开研发部门的密码门锁，一路畅通无阻。
目睹着上司进了电梯间，迟雪总算松了口气——随后又把这股气提了起来。
她低声道：“监控录像——还有之前发在部门群里的消息记录！”
“已经删掉了，顺手的事。至于部门群里的消息，本来就只有你能看见。”唐晓翼答，“眼下监控还有十分钟的空白期，足够我们离开。”
“但你不可能穿着这一身衣服和我走。”迟雪打量着他：他仍穿着新款仿生人出厂时的那套标准服装，以白色为主色调，辅以科技感十足的灰色，臂间镌刻着它的具体型号。这身衣服不适合出街，太容易引来关注。
她索性领着唐晓翼回了财务部门办公室，在上司办公室的衣柜里找到了一套备用西装。上司身量颇高，体态维持得当，他的衣服给唐晓翼穿，出乎预料的十分合适，至少偷感不重。
迟雪心中祈祷上司财力雄厚，不要太计较这套衣服的丢失。鞋子倒不必换，仿生人出厂时穿的便是全黑的鞋，旁人若不细看，也辨不出不对劲。如此收拾停当，迟雪深呼吸，和唐晓翼一起进了电梯。
她又问：“你占了这具仿生人的躯壳，一楼大堂的展示柜可就空了，这怎么办？”
“等到了一楼你就知道了。”唐晓翼说。
电梯门“叮”一声洞开，迟雪走入大堂，抬眼便见展示柜里已有了新的仿生人——这款仿生人的预置外形全都一模一样，因此它完美取代了原来的唐晓翼。
甚至，当迟雪二人路过展示柜时，仿生人微笑、抬手，友好告别：“再见，祝您周末愉快。”
她暗自心惊，猜测他的能力究竟已发展到了哪一步……从目前的种种迹象来看，他似乎已能在她的世界（现实世界）里一手遮天。
迟雪想着，肯定不能带唐晓翼回她妈妈家，那就只能去她的出租屋。
她因此衍生出一种诡异的罪恶感：这几乎像是她背着妈妈，在豢｜养小白脸。
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迟雪迫不及待地问他，到底是怎么突破“次元壁”的。
他倒坦诚：“那位作者大人建筑的世界堪称漏洞百出，太多可疑的代码了，只需要逐一排查、测试，循着你和她离开的痕迹，穷尽一切可能后，唯一的通道就在我眼前。”
唐晓翼顿了顿：“只是，要以整个小说世界崩溃作为代价。就连我成功抵达此处后，也失去了实体，只能作为电流——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游荡在互联网上。”
“所以，我先观察了你一段时间。”他歪头，动作很拟人，虽然他本来就是——嗯，人类，或者仿生人，“大概是从昨天上午开始的。那杯榛果拿铁就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迟雪盯着地面看，一时没出声。
榛果拿铁、网约车、公众号推送、小区门禁……原来这些异常都是在提醒她：唐晓翼来了。
其实谭筝也告诉她了，不是吗？是她那时不信邪，只当谭筝莫名其妙。
“那你为什么要来找我？”迟雪问道。
她以为他们的缘分，在她回到现实世界以后，便已宣告断绝。他会继续在小说世界里重置无数次时间线、试图推演出叶迟雪爱上他的结局，而她会在现实世界中度过她的一生。
事实也的确如此。这样安稳平静的生活，她已经过了八年。
直到今天，唐晓翼真正来到她身边。
面对迟雪的问题，唐晓翼没有作答。
他沉默。在沉默中，迟雪渐渐感到不可思议，及强烈的无力感：他连自己为什么要来都不知道，就这么冒冒失失地来到了这里、如鬼魂般地缠上了她。
她当然觉得疑惑，也觉得困扰，以及——迟雪捏了捏鼻根，她不得不承认，见到唐晓翼的那一刹，她也感受到了——惊喜。故人重逢的惊喜。
她其实不如她自己所想的那般冷血冷情。八年前同唐晓翼共度的那段时光，于她而言亦是弥足珍贵的收藏。至少在那时，她不必背负着谁人的期望，能快乐安宁地、自由自在地活着。
回到出租屋，见这人暂时还没有开口的打算，迟雪宕后地感受到饥肠辘辘。忙活这一上午，她也的确该吃饭了，实在懒得自己动手做，打开外卖软件，试图从各色预制菜中挑选出相对健康的那款。
屏幕上方突然弹出来一个弹窗：【吃外卖对身体不好。】
迟雪没忍住，推了唐晓翼一把：“有空监控我在用手机干嘛，没空回答我的问题啊？”
“……因为我想到，你不喜欢被别人的愿望束缚。”唐晓翼解释道，“而我的答案有可能给你压力。”
隔着手机，迟雪看着他。他依然是记忆中苍白、平静的模样，一双形状狭长的眼，漆黑瞳仁中，仅仅倒映出她一人。
八年前的那场生日宴会上，迟雪向叶半夏和唐晓翼说明“我必须回去”时，他也是这样看着她的。
当时，她未能从这双眼中解读出什么多余情愫，满心满脑的都是要回家；但现在，迟雪再次和他对视，终于意识到：他是舍不得她走的。
不管是八年前还是八年后，他都对她感到不舍。
但为了不绊住她、束缚她，他选择了闭口不谈。
他选择了采用自己的方式，尽力跟上她的脚步。
“……那换个问题吧。”迟雪说，“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在这里好好生活。”唐晓翼答，“在有你存在的世界里好好生活。”
顿了顿，他继续道：“不一定非要在你身边。只要知道你还在这里、知道你仍在过着你的人生，这样就足够了。”
“何况，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你的人生……究竟是什么样的。”
迟雪想了想，带着一丝开玩笑的心思，调到微信余额页面。
“听你的说法，你好像可以随意操控数据。”她眨眨眼，“那你能不能让我的账户上凭空多出一百万？”
她补充道：“手续完备、合法合规的那种。我还年轻，不想坐牢。”
“我可以做到，但你要这笔钱做什么？”唐晓翼垂眸看她，“不如先想想要怎么花。”
迟雪第一反应当然是“辞职旅游”，然后又想到带着妈妈一起，全球各地都疯玩一通——然后呢？以后的事以后再想。
她把她的花钱计划说给唐晓翼听，他一面听一面点头，接着问：“那当这一百万花完以后，你会继续让我再给你变出一百万吗？”
迟雪不假思索地点头，好似笃定唐晓翼一定会实现她的愿望。
唐晓翼说了一句“好”，然后抬抬下巴：“如你所愿。”
迟雪惊诧，低头去看——账户上居然真的多出整整一百万，她不敢相信，反复刷新，确认那行数字没有再改变。
天降横财，这是真的天降横财。迟雪大脑宕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震惊道：“……这钱真的合法合规？”
他摊手：“银行流水可查，从源头到程序都挑不出任何纰漏。”
“所以，等你去环球旅行的时候，要不要考虑带上我一起？”唐晓翼说，“我就是这个世界的无限修改器，免费破解版。”
“可你甚至没有拦着我。你难道不应该拦着我、不让我获取这份财富吗？”迟雪挠头，“张口就要钱，听起来不像有思想深度的人——活得很肤浅、很物质，虽然，我真的很爱钱啦。”
“毕竟谁能不爱钱呢？活在这世上，处处都需要花钱。”她继续说下去，“房租水电、柴米油盐，妈妈年纪越来越大，万一病倒，医疗费又是好大一笔支出……我和她只有彼此，所有风险都要我们自己来担。”
迟雪摇摇头：“你还是恢复原状吧，我不要了。”
“你需要钱，那你为什么不要？”唐晓翼说，“况且，这也不是我送给你的，我只是……修改了一些数据而已，你不必抱有负罪感。”
他轻轻碰了碰迟雪的鬓角：“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更开心，你也不必支付对价。”
她沉默，然后下定了决心，抬头看进唐晓翼的眼睛。
“不管此后我的人生将走往何方，你都会一直注视着我吗？”
他点头，以平淡的、镇定的口吻回应道：“这正是我来到此处的目的。”
“那你就把这一百万取消掉吧，我现在确实不需要它。”迟雪说，“以后——我是说可能的话，真的急需一笔钱时，我会拜托你帮帮忙的。”
望着账户余额锐减，迟雪松了口气。
然后她拉住唐晓翼的袖口，拽着他往出租屋外走。
“好了，我是真的饿了，我们去吃饭吧。”迟雪说，“然后——我们去逛商场，给你买几身衣服。你喜欢什么款式的？”
唐晓翼的目光落在自己袖口上，迟雪的手指正捻住那处布料，指尖都泛出好看的嫩粉色。
他伸出另一只手，把她的手从袖子上剥下来，顺势同她十指相扣。
“听你的，”他淡声道，“我的人生，也一并交给你打扮了。”
很随意地写了一个后日谈。最初动笔番外时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聊聊唐晓翼再次和迟雪见面的事儿，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居然发展成了这样。
他所做的一切，的确只是为了让她更开心。从始至终，他都真情实意地希望她好，其中当然也存在着微妙私心：在你更快乐的同时，我也希望你能多看看我，看看始终注视着你的我。
至此，《奔驰白马》的正文和番外都正式完结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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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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