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春梧和温莎赶到医院时,老师与医生正在商量转院事宜。
除去唐晓翼所受的皮外伤,医生发现他身上似还有其它病症,而海龟岛本地医院并没有足够的治疗能力,遂建议转院。
但,联通海龟岛与大陆的,仅有定期往返的航班,最近一趟的航班在后天,唐晓翼显然等不起。春梧将担忧的目光从病房门上移开,转而看向温莎。
她握住小公爵的手:“身为希哈姆家的继承人,你当然有随时调用的直升机吧?”
温莎点头,然后冲老师大声说:“老师!我送唐去最近的大陆医院!”这是春梧认识他以来,一向病恹恹的温莎头一次中气十足。
作为刚上六年级的小学生,叶春梧对“金钱”的认知尚未成型,但这一次,温莎实打实地让她见识了一番金钱的力量。两个小时以内,唐晓翼顺利地完成了转院。在他被送入新的病房的同时,春梧给唐奶奶打去电话,告知了前因后果。
唐奶奶几乎是日夜兼程地赶了过来。春梧印象里总是神采奕奕的老人家,此时也似被“孙儿出事”这一消息给压弯了脊梁,迈入病房门槛时,春梧下意识扶了唐奶奶一把。唐晓翼的检查结果出来,显示他身患卢伽雷氏症。
医生劝慰家属,大部分在青少年时期确诊的卢伽雷氏症患者,其寿命都会较预测寿命要更长,因而家属不必太过悲观——但他也还是会死的呀。春梧默默想到。虽说人终有一死,但唐晓翼的人生明明才刚刚开始,就被笼入了卢伽雷氏症的阴影里。
她陪在唐奶奶身边,无意识地掐紧衣角,表面上强作镇静,同唐欣一起扶住唐奶奶。唐雪毕竟早已见惯大风大浪,此时冷静非凡,同医生一问一答,确认唐晓翼现在的情况。最后她长叹一声,嗓音里有无限哀戚:“……我先和晓翼单独聊聊吧。”
春梧送唐奶奶进去病房。唐晓翼已经醒了,坐在病床上和温莎聊天。小公爵窝在椅子里,面色似乎比平常更苍白,团于他掌间的麻依成为他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
见唐奶奶进来,唐晓翼先叫一声“奶奶”,目光接着落在春梧身上。
他扮个鬼脸:“叶春梧,嘴角老是往下撇,小心以后变成巫婆。”唐晓翼眯眯笑着,拇指按在唇角,朝上提拉出一个滑稽的弧度,“笑一个嘛!”
叶春梧再无同他开玩笑的心思,可见他如此费劲耍宝,像是为了叫她开心一点,她也只好配合着笑一笑,又叫温莎和她一起出去。二人走出病房,温莎关上门,麻依跳到春梧肩上,用脑袋去蹭她的耳朵。
他们还没说几句话,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温莎捂着口鼻,在医院走廊上咳得昏天黑地,整个人几近虚脱。春梧吓一跳,连忙扶着他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手掌上下抚摸温莎的后背,以此帮他顺气。麻依亦被吓得炸毛,跳到温莎膝上,两爪紧紧扒住他的裤子。
过了好一会儿,温莎方慢慢平复下来。春梧去护士站接了杯温水,捧来让他喝下。他说:“谢谢。”嗓音嘶哑,仿佛每一次发声都正在渗血。沉默了一阵,温莎小声地说:“唐……已经知道他得的病了。”
春梧不意外,更好奇唐晓翼的态度。她不认为他会因此而一蹶不振——依她对他的了解,千难万险皆无法把他摧折,他只会愈挫愈勇。有时她觉得他太倔强,有时她又觉得,这样也不赖。
他们在走廊上坐了一会儿,唐雪和唐欣方从病房里出来。她们只字不提刚才同唐晓翼聊了什么,而是招呼叶春梧和温莎一起去吃饭。等她们再度回到病房附近时,唐晓翼的病床边已经围了一圈人——不是来处理紧急情况的医生与护士,而是几名与唐晓翼一样、身穿病号服的患者。
甫一进门,唐晓翼便热情地同他们介绍起身边的这几位患者:“伊戈尔、希燕、于飞飞!”补上一个注脚,“他们就住我隔壁病房,已经在这儿待了有一阵了,算是我的‘前辈’呢。”
他的脸上,遍布灿烂阳光,全无罹患绝症的阴霾。于春梧而言,她对“死亡”尚且一知半解,身边也没有亲近之人去世,这使她对“死”之一字的体会更浅更淡,几乎成为一片稀薄的云,风吹即散。唐晓翼的插科打诨一如往常,她也在这重轻松的氛围里渐渐开朗起来,主动加入了他们的游戏。
-
在医院里待了一周,春梧便不得不回学校继续上课。临行前,她和温莎、唐欣一起,为唐晓翼庆祝了生日。
不论在哪里,唐晓翼的社交能力都强得惊人,住院刚一周,便同整个楼层的医护与患者均混了个脸熟。现在他要过生,大家便都来为他庆生,将病房挤得里外水泄不通,最后不得不临时借用医院住院部的患者活动中心,生日派对方顺利举办下去。
在派对上,唐奶奶送了唐晓翼一只小狼。“世界上最后一只基奈山狼,希望你喜欢。”唐雪微笑着,摸摸孙儿的脑袋,得来一个兴奋的拥抱,以及一声道谢:“谢谢奶奶!”
虽说是狼,但幼年期的小狼从外形上看,与小狗并无二异。麻依显得不太待见它,一旦相见,总会炸毛、龇牙,作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小狼却似对麻依感到好奇,亦步亦趋地想要靠近,又忌惮着麻依的尖牙,识趣地没有逾越雷池半步。唐晓翼亲口为它取名,叫作洛基。
春梧收拾行囊,准备乘坐希哈姆家的直升机,返回圣斯丁学园上学。她背好书包,忽而福至心灵般地,跑回病房去找唐晓翼。
踏入门槛,春梧同唐晓翼对上视线。派对落幕,参与者都散去,温莎体弱,缩在一旁的空病床上小憩,唐欣则在暂时被辟作陪护房的隔壁病房陪着唐奶奶休息。唐晓翼却不显得疲倦,正安静地陪洛基玩闹,让后者来咬他的指头,又翻过手掌,用指尖轻抚洛基刚冒出头的乳牙。
病房窗户开了一扇,漏进些微凉的晚风,春梧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关上。她怕吵醒温莎,只用气音同唐晓翼交流:我要走啦,你好好养病。
他低笑,将一双眼弯作月牙儿:知道了,你就放心地回去上学吧。
春梧预感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果然见唐晓翼慢悠悠道:你好可怜啊,还要上学。不像我,无限期休假,天天光玩去了。
对任何一个小孩来说,“玩耍”的诱惑力远远大于“上学”,即使是“好学生”叶春梧也不例外。她想顶回去,又念及唐晓翼现在是个绝症患者,她要待他多些耐心、多些怜悯……春梧难得迟疑片刻,最后竟只憋出干巴巴的几个字:那你好好地玩。
唐晓翼的脸色,却因她这句话而迅速灰败下来。他扯扯唇角,笑意不达眼底:你说得好像我马上就要死了一样。
春梧被他震住,旋即懊恼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作势拍拍嘴巴:说的什么话,快“呸”掉,别成天“死”不“死”的,你的命长着呢。
她想了想,觉得她已经拟好腹稿的下一句话,还是要用正常音量说出来,味道才纯正。可她又不想叫温莎听到,于是春梧不再犹豫,转而坐在了病床边沿,靠近唐晓翼,用肢体动作示意他把耳朵凑近来。
贴在唐晓翼耳畔,叶春梧一字一句道:“毕竟老祖宗有句话说得好,‘祸害遗千年’,你当然可以长命百岁。”
搁在洛基口腔里的手指一顿,唐晓翼随即低笑出声。他抚一抚洛基脑袋,也靠在春梧耳边说:“那就承你吉言了。”
他声音轻悄,音量比平时小了许多,像刻意放缓了语调,存心叫她听得清晰,又忍不住在脑海中一遍一遍地回放,忖度他说这句话的用意。然春梧到底只是个六年级小学生,辨不清唐晓翼话语间的深意,他话音落了一瞬,她便跳下病床,用回了气音:好了,我真要走了,等我下回放假来看你。
顿了顿,春梧多问一句:需要我帮你带作业吗?
唐晓翼很认真地回道:如果你能帮我把作业写掉的话,那我会更感谢你的。
春梧没理他,多分出点儿怜爱心肠,替他掖了掖被子,而后便走出了病房。
叶春梧向来信守诺言,下次再放假,果然和温莎一块儿来探望唐晓翼。路过护士站时,春梧听见护士们正在聊天,言语间提及“唐晓翼”的名字,她特地多留一个心眼,正想走慢点、好听清护士们究竟在聊什么,温莎便忽然扯动了她的衣襟。
温莎向来敢想敢做,拉着叶春梧在走廊立柱与护士站之间的夹角里蹲下。小孩身体小巧,此处又是死角,倒是很方便偷听。二人顺利地听完了护士们的闲聊。
护士们说,最近唐晓翼和他的小伙伴们似乎正在谋划着什么——比如从医院逃跑之类的。但小孩毕竟是小孩,瞒不住事也藏不住表情,他们满以为自己策划得相当完美,却不想医生和护士早就发现了他们的小计划。
医生叮嘱护士多多上心,也同孩子们的家长提及过此事,让他们多看顾些。这些孩子身患绝症,一旦脱离了医院的器械与药物,很难与常人一样正常生活。医院不希望他们离开,本质上是为他们考虑。
温莎和春梧离开护士站,二人对视。
温莎感慨:“不愧是唐,我就知道他肯定不会老实待在医院。”
他又说:“听护士们说,他们打算翻窗逃跑呢!就像电影里那样,主角顺着水管和墙面一路往下——这也太帅。”
春梧垂眸:“可是医生不也说了,他们都不能脱离医疗看护。这不是玩笑,也不是电影,离开医院会加速他们的死亡。”
她说:“可我不想唐晓翼死。”
温莎张了张嘴,他也不想唐晓翼死,可他对电影式的剧情发展更感兴趣。
二人又争论了几句,直到温莎推门进去看望唐晓翼,春梧决定不和他一起。道不同不相为谋,从“不和温莎共处一室”开始划清界限。
她在走廊上看完一整本课外读物,温莎方才红光满面地出来了。从他脸上的兴奋神情来看,他应当与唐晓翼达成了共识,现在他们处于同一战线了。
轮到春梧进去了。她推开门,瞧见唐晓翼正坐在病床上写字,环绕在他周遭的医疗器械似乎更多了些,他的面色也更加苍白。被病房里的白炽灯一照,整个人显得比金纸还薄脆。
听见开门声,他头也不抬,口气却很笃定:“叶春梧。”
她走到病床前,在椅子上坐下,唐晓翼也收起纸笔,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像刚刚解决了一桩心腹大患。春梧从书包里摸出一枚又圆又红的苹果,郑重地放在床头柜上:“探望病人需要带礼物。”
唐晓翼看一眼,逸出一声笑:“你自己收着吃吧,我待在医院,不缺水果吃。”指一指病床角落,春梧望过去,那边堆放着好几个果篮。她的苹果顿时失去了光泽度。
可唐晓翼话锋又一转,在她把苹果放回书包以前,伸手截获了这枚果实:“不过——由于是你送的礼物,我就勉为其难地收下吧!”
春梧瞪眼:“不想收可以还给我,我自己吃。”双手作势要从他那里抢苹果,二人拉锯了几秒钟,直到唐晓翼投降般地叹气:“好了,不是真的要抢你东西吃,我是想帮你削皮。”
他指挥春梧,从抽屉里拿出水果刀,在一旁的浴室里清洗后,交到了唐晓翼手中。他支起身体,手肘压在床边的护栏上,手臂伸出病床边缘,慢慢地削着苹果。
春梧一眨不眨地瞧着刀锋,将鲜红果皮与微黄果肉分离,望得久了,不自觉开始分神。
她意识到,唐晓翼的确更苍白、也更瘦削,病号服袖口下露出一截瘦骨嶙峋的手腕,一层薄薄人皮紧裹住伶仃骸骨,脆弱得像冬天里的枯枝,寒风稍微料峭一点儿,即会将他折断。
这并非好兆头。她知道唐晓翼身体状态欠佳,即便待在医院、接受科学且合理的治疗,那也只是在延缓死神的脚步、尽可能地拖延死亡时间。
渐冻症本身并无特效药,唐晓翼会逐渐失去行动能力,一开始还只是关节偶尔失灵、无法像健康人那样自由活动,随着病情恶化,他最终可能只有一根手指、一只眼睛可以动弹……春梧想着想着,手指抓紧了衣角。
她想,那样的唐晓翼,好可怜。
他再也不能像几年前那样快乐地来回奔跑,上树下河无所不能;也不可能再像那晚一样,攀援到她的窗台上,邀请她去看星星、去吃糖葫芦。生命中所拥有的泰半乐趣,皆被病魔无情褫夺,如若他的病情当真恶化到最终阶段,那时的唐晓翼,与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春梧忽然间有些理解,他为什么想要离开医院。
既然他已经洞悉了自己的未来,那么不如抓住当下,趁四肢活动能力尚在,赶在死神镰刀降临以前,尽可能地实践他的梦想——叶春梧始终记得,唐晓翼说,他长大以后想去很多很多地方。
只是“大人”,似乎是横亘在这条道路上的一座巨石,他们不一定会同意唐晓翼的决定。大概家长总希望孩子平安健□□病了就必须治疗,其它事宜都要往后稍稍。
现在唐晓翼说要走,唐奶奶一定会把他按回病床上。
唐晓翼削完了苹果皮,得意洋洋地把那一整条苹果皮拎在手中,展示给春梧看。
表情臭屁得很明显:怎么样,快夸我!
春梧敷衍地鼓掌:“哇,太厉害了,怎么做到削皮中途不断的?我要封你为削苹果大师。”
唐晓翼觉得她没劲,眉毛不满地往上挑起,春梧只好把双掌拍得更用力,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拍马屁”。
拍得唐晓翼终于把苹果递给她,慷慨宣布:“叶春梧,你可以吃苹果。”
春梧却把水果刀从他掌间抽走,小心地将苹果切作两半,他俩一人一半。
直到把那半个苹果啃完,春梧也没想好该怎么和唐晓翼开口。
——是说“我支持你,从医院逃跑吧!”吗?
——还是说“需要我帮忙游说唐奶奶吗?”?
她知道唐奶奶很喜欢她。打小在长辈眼中,春梧便是标准的“好学生”,听话又乖巧,努力又上进,大人都喜欢这样的小孩,总拿她来举例子、树典范。
她想,如果她帮唐晓翼说话、帮唐晓翼做背书,也许唐奶奶的态度会稍微松动一些?毕竟她相信,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本质里大家都希望唐晓翼能开心、快乐。
可是直到她告辞离开,春梧也没能和唐晓翼谈及“逃跑”的话题。
明明有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在看向他的眼睛的瞬间,那些话语尽数褪色、凋落,只剩下满腔空荡荡。
春梧纠结。她是彻头彻尾的“好学生”,从没想过离经叛道的事儿,若她是唐晓翼,恐怕绝不会萌生出“逃跑”的念头,她只会乖乖待在医院。
但唐晓翼不是叶春梧,他的感情极为真挚热烈,从不隐瞒、矫饰,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在做出决定的瞬间,便已注定了他必会把想法变成现实。春梧觉得这种个性太麻烦,带有偏激色彩,但她也必须承认:这正是唐晓翼吸引人之处。
仿佛他天生是一颗恒星,在孤寂宇宙中源源不断地散发出热量,使得数颗行星环绕在他周围,以他为中心旋转。春梧也许便是那些行星中的一员,在凝聚成形的瞬间,即被拉入了他的引力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